《2004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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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01期- 第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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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来临的前兆。那个人总是一副从容不迫、宠辱不惊的神情,然后将铁路旁边的栏杆轻松放下,行人们在栏杆前停了下来。在另一个地方,另一座小房子里,则有人匆匆出来扳道岔,一双粗糙的手放在一根操纵杆上,它决定着火车将走向哪一条道路。我总是不能忘记在铁路边撒满细碎石子儿的小路上,巡道工手里拿着一把小铁锤,不停地在铁轨上敲敲打打,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仿佛是为即将到来的火车演奏前奏曲。月台上的人们早已等待好了,手拿信号灯、穿着一身铁路制服的人不安地走动,宽宽帽檐下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火车到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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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在地上用树枝画出火车的形象,显然,我还不能很好地掌握它的每一部分的比例尺度,在我看来,一幅火车的肖像不能画在任何一张有限的纸上,因为它太长了,太庞大了,它应该被天然地放置在辽阔的地上,只有厚厚的土地能够承受它的重量。
  我歪歪扭扭地画着,冒着烟的车头,前面又一个大大的灯,它的光芒足以覆盖所有的道路,完全穿透被黑暗笼罩的整个夜晚的长度,使所有的事情在火车到达之前就能现出真形。一个携带着力量的圆柱体,车灯被放置在圆断面的最中间,这是最为合适的地方。驾驶室是简陋的,看起来像瓜田里临时搭建的三角形草棚,这样更适合经常搭着一条毛巾火车司机居住,窗口里只能画出他的脸——这让人想到小人书里的古代武士或游侠,他们的怀里必定藏着威力无比的暗器。
  我的线条是简单的,它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将一个立体的形象打造出来,它只能描绘边界、轮廓、骨架,其他的,都在空白里,在地上的泥土里。
  不远处是另一种工业时代的产物,在砂石公路上,汽车的呜叫显得软弱、病态,其尖叫近于呻吟,带着老式电子管收音机找不到频道似的那种沙哑的、无奈的叫喊。事实上,那些疲惫不堪的汽车经常停下来,进入甲壳虫那样的假死状态——为了逃避某种来自外界的惩罚,显露出一眼可见的本能里隐藏的小小智慧。汽车司机狠狠地、咣当一声推开车门,从高高的驾驶室里跳了下来,手上带着油腻腻的手套,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轮胎踢上一脚,发泄自己的不满和经常感到的失望情绪。接着,他们开始拿着千斤顶和大扳手,钻到四个轮子下面,忙着拆卸什么,车底发出一阵金属碰击的声音。
  不论是火车还是汽车,它们都是马车、牛车和驴车的替代物。在我的身旁,几个、甚至十几个世纪、甚至更长的时光,交织在一起。那些人类失去的时代,总是有一些微弱的光线投射到现在的事物上,形成一些忽明忽暗的斑点,我们只能从具体的、人工制造的物质形象上辨认来自悠悠岁月的斑斑锈迹。
  g)
  在乡村的空地上,挂起了一块长方形的白布,公社的电影放映员正在忙着将圆盘状的铁盒子搬到自己的身边。一个简单的放映机放置在一个三角架上,一切准备就绪。乡村里的人们从自己家里出来,带着木凳,孩子们早早就聚集在这里焦急地等待,雪亮的电灯悬挂在一根木杆上,人们的眼睛还不太适应它的亮度,一些老人像在太阳底下那样眯着眼,回避着它直射而来的锐利光线。
  这时本来已经到了乡村里寂静的时刻,可是一块被风吹得发出哗——哗——哗——的声音的白色幕布,汇聚了几百个人的视线。忽然人们的、期待被一道白光照亮,从放映机的镜头上推出了方形的光,铺平在银幕上。人们骚动起来,那个发亮的方形并不稳定,反复挪动着位置,调整着自己的边界,直到覆盖了整个银幕。孩子们发出欢快的尖叫,充满好奇地将自己的头探入到光柱里,空白的地方立即出现了一些影子,他们的小手伸出来,光将一切置于其中的东西放大了,变成了孩子们不能相信的另一种事物。这是乡村发黑的墙壁上夜晚的游戏的重演,老人们常常在一盏煤油灯旁边将骨节粗大的手伸出来,给孩子们变兔子或狗、狐狸……动物的形象来源于手指,被灯光投射于墙上,神话的河流、童话的河流从此发源。
  高悬的灯熄灭了,瞬间陷入创世之初的黑暗。人们揉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期待到了最后一刻,尖锐的口哨从年轻人的唇间发出。来自铁路小站的工人显出了优势,他们亮起了手中用来和火车联络的信号灯,红色的光柱穿透黑夜,在空中不断划出直线。银幕亮了起来,电影开始了。一切乱哄哄的前奏消失于音乐和熟悉的图像。那时没有更多的影片,只有几部磨损了目光棱角的旧片,不断重复放映。内容大约是英雄和叛徒的周旋、敌人与战士的较量,一眼就可以看穿的蹩脚的阴谋,从一开始就能猜到的每一个情节,直到结尾都一直在儿童的预料之中简单悬念,几个化筒了血肉的脸谱,一些被人们差不多能够背诵的台词…”然而习惯于枯燥生活的人们,仍然津津有味地反复品尝其中的发霉滋味。
  重要的是,人们似乎在参与着往昔的神话,它成为了一个又一个寂寞日子里的悬念之一。孩子们更是如此,他们的全部生活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等待一场已经看过多次的电影,实际上他们还不能理解电影里的人物所做的一切,不知道人间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戏剧。他们能够想的,也许是自己永远也无法解决的问题,能够做的是放弃思考。在银幕上,有时也会出现火车,但是展现火车的时候,伴随着人的搏斗——一个人偷偷地爬上了火车,将一颗炸弹安放在火车车厢上。火车是不知道这一切的,它仍然在轰隆隆地转动着车轮,像钢铁风暴一样席卷这地上的尘土,携带着长长的车厢和我们难以计算的货物重量,驶向自己要去的地方。我们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的火车怎么能被一颗小小的炸弹毁灭?然而事实就是这样,炸弹已经放在了一个隐秘的地方,等待着保卫者的寻找。
  其实,这一影片已经放映了很多遍,从电影的开始我们就已经看出关键所在,可是那个勇敢而愚钝的公安战士就是看不出来,让许多人急得直搓双手。我们也知道那颗炸弹不可能爆炸,火车也必定安然无恙,可是我们仍然为火车捏一把汗。接着出现了公安战士与敌人搏斗的场面,他们在车厢顶部翻滚,双方都试图掐住对方的喉咙。整个放映场地上的观众都寂静下来,好像这里从来没有一个人一样。只有放映机发出的咔咔声响和电影里两个人扭打的声音,伴随着火车的不朽节奏。
  在最紧要的关头,画面上出现了一片黑色斑块,斑块渐渐扩大,上面的人被一点点扭曲,最后,从扩音器里发出了呜的一声,仿佛是那种坍塌了的声音,很快归于沉寂。灯光重新亮了,人们还没有从悬念中脱拔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人喊:片子烧了……许多忠实的观众忽然醒悟,才知道我们所看到的,原来是被虚假地预先放置在一些胶片里的,我们的眼睛一直受到早已设置好结局的一连串虚像的欺骗。
  我们也在小人书里看过火车,那是抗日战争时期的故事——游击队经常将侵略者的火车炸毁,或者将火车上的军用物资、粮食和衣服运到我们的地方。可是,常常能够让我迷醉的,仍然是那些火车,奔驰的火车,有着奇特外形的火车,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火车。它的力量产生于层层钢铁包裹着的神秘心脏,它从不越出自己的轨道,也从不感到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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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火车成为这一紧邻铁路的村庄生活的重要事件。我们的生活已经与火车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村子里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组成了装卸队,到火车站装卸货物,以获得一些必要的生活收入。在物质贫困的年代里,人们能够凭借力气换取生活必需品已经是一种幸福。火车到来的时候,架在一根高高的木杆上的高音喇叭就开始呼喊人们的名字。很快地,仿佛是一次军事行动,人们迅速肩扛大铁锹,拥向那条惟一通向车站的陡坡。
  他们看上去像一堆破破烂烂垃圾,每一个人都歪戴着脏兮兮的帽子,腰里勒着一根绳子,就像是庄稼地里的秸秆捆子,嘴里哼着小调,步伐松松垮垮。实际上他们的身上有着使不完的力气,破衣服里包藏着的都是铁一样的肌肉。乡村里羡慕的目光不断投向他们,青春的激情将在超强度的劳动中平息下来,这是火车给他们带来的惟一安慰。
  我曾经亲眼目睹过他们的劳动场面。我从离村庄大约5华里的一个小镇返回,看到装卸队的人们正站在煤台上堆集的高高煤堆上,一锹锹乌黑的煤扔向停在那里的货车车厢。黑色的煤尘就像乌云一样,笼罩在他们的头顶。他们的姿势更像一种原始的、野性的舞蹈,集中了悲壮的历史韵律,那种方形的铁锹从底部扬起,在瞬间高过头顶。粉状的煤像一个个凝聚不散的方块落到车厢里,形成一个个尖顶。他们的煤每锹都是那样精确,都会飞向预先安排好的位置。他们的姿势起伏好像节奏固定的机器,手臂像曲轴那样充满力量,每一个过程周期都切中设定的时刻,齐整、干脆、绝决。
  然而,他们几乎不说一句话,只有喘息声从不断扬弃的头颅里短促地发出,仿佛是火花在燧石之间的进射,似乎积聚了全部肌肉里的力度从一股股气流里释放出来。我被这样的劳动场景深深地吸引,躯体的血液在奔涌。多么渴望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汗水顺着额头像檐雨一样流下,在充满煤尘的脸上划出种种图案……一种对于力的崇拜,对于青春的折服,将痛苦、寂寞的劳动推向虚幻。
  更多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从车站归来。他们满脸煤尘,只有牙齿和眼球露出的白与整个脸部形成巨大反差,一个个耗尽力气的人,将自己的力量和激情一起扔进了车厢,被火车拖到自己所不知之处。剩下的是,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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