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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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笔记-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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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轻松起来。朋友就是朋友,除此之外,无所求。

  其实,无所求的朋友最难得,不妨闭眼一试,把有所求的朋友一一删去,最后还剩几

个?

  李白与杜甫的友情,可能是中国文化史上除俞伯牙和钟子期之外最被推崇的了,但他们

的交往,也是那么短暂。相识已是太晚,作别又是匆忙,李白的送别诗是:“飞蓬各自远,

且尽手中杯”,从此再也没有见面。多情的杜甫在这以后一直处于对李白的思念之中,不管

流落何地都写出了刻骨铭心的诗句;李白应该也在思念吧,但他步履放达、交游广泛,杜甫

的名字再也没有在他的诗中出现。这里好像出现了一种巨大的不平衡,但天下的至情并不以

平衡为条件。即使李白不再思念,杜甫也作出了单方面的美好承担。李白对他无所求,他对

李白也无所求。

  友情因无所求而深刻,不管彼此是平衡还是不平衡。诗人周涛描写过一种平衡的深刻:

“两棵在夏天喧哗着聊了很久的树,彼此看见对方的黄叶飘落于秋风,它们沉静了片刻,互

相道别说:明年夏天见!”

  楚楚则写过一种不平衡的深刻:“真想为你好好活着,但我,疲惫已极。在我生命终结

前,你没有抵达。只为最后看你一眼,我才飘落在这里。”

  都是无所求的飘落,都是诗化的高贵。





  真正的友情因为不企求什么不依靠什么,总是既纯净又脆弱。

  世间的一切孤独者也都遭遇过友情,只是不知鉴别和维护,一一破碎了。

  为了防范破碎,前辈们想过很多办法。

  一个比较硬的办法是捆扎友情,那就是结帮。不管仪式多么隆重,力量多么雄厚,结帮

说到底仍然是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因此要以血誓重罚来杜绝背离。结帮把友情异化

为一种组织暴力,正好与友情自由自主的本义南辕北辙。我想,友情一旦被捆扎就已开始变

质,因为身在其间的人谁也分不清伙伴们的忠实有多少出自内心,有多少出自帮规。不是出

自内心的忠实当然算不得友情,即便是出自内心的那部分,在群体性行动的裹卷下还剩下多

少个人的成分?而如果失去了个人,哪里还说得上友情?一切吞食个体自由的组合必然导致

大规模的自相残杀,这就不难理解,历史上绝大多数高竖友情旗幡的帮派,最终都成了友情

的不毛之地,甚至血迹斑斑,荒冢丛丛。

  一个比较软的办法是淡化友情。同样出于对友情稳固性的不信任,只能用稀释浓度来求

得延长。不让它凝结成实体,它还能破碎得了么?“君子之交谈如水”,这种高明的说法包

藏着一种机智的无奈,可惜后来一直被并无机智、只剩无奈的人群所套用。怕一切许诺无法

兑现,于是不作许诺;怕一切欢晤无法延续,于是不作欢晤,只把微笑点头维系于影影绰绰

之间。有人还曾经借用神秘的东方美学来支持这种态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着一字,

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这样一来,友情也就成了一种水墨写意,若有若无。但

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友情和相识还有什么区别?这与其说是维护,不如说是窒息,而奄

奄一息的友情还不如没有友情,对此我们都深有体会。在大街上,一位熟人彬彬有礼地牵了

牵嘴角向我们递过来一个过于矜持的笑容,为什么那么使我们腻烦,宁肯转过脸去向一座塑

像大喊一声早安?在宴会里,一位客人伸出手来以示友好却又在相握之际绷直了手指以示淡

然,为什么那么使我们恶心,以至恨不得到水池边把手洗个干净?

  另一个比较俗的办法是粘贴友情。既不拉帮结派,也不故作淡雅,而是大幅度降低朋友

的标准,扩大友情的范围,一团和气,广种博收。非常需要友情,又不大信任友情,试图用

数量的堆积来抵拒荒凉。这是一件非常劳累的事,哪一份邀请都要接受,哪一声招呼都要反

应,哪一位老兄都不敢得罪,结果,哪一个朋友都没有把他当作知己。如此大的联系网络难

免出现种种麻烦,他不知如何表态,又没有协调的能力,于是经常目光游移,语气闪烁,模

棱两可,不能不被任何一方都怀疑、都看轻。这样的人大多不是坏人,不做什么坏事,朋友

间出现裂缝他去粘粘贴贴,朋友对自己产生了隔阂他也粘粘贴贴,最终他在内心也对这种友

情产生了苦涩的疑惑,没有别的办法,也只能在自己的内心粘粘贴贴。永远是满面笑容,永

远是行色匆匆,却永远没有搞清:友情究竟是什么?

  强者捆扎友情,雅者淡化友情,俗者粘贴友情,都是为了防范友情的破碎,但看来看

去,没有一个是好办法。原因可能在于,这些办法都过分依赖技术性手段,而技术性手段一

旦进入感情领域,总没有好结果。

  我认为,在友情领域要防范的,不是友情自身的破碎,而是异质的侵入。这里所说的异

质,不是指一般意义上的差异,而是指根本意义上的对抗,一旦侵入会使整个友情系统产生

基元性的蜕变,其后果远比破碎严重。显而易见,这就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了。

  异质侵入,触及友情领域一个本体性的悖论。友情在本性上是缺少防卫机制的,而问题

恰恰就出在这一点上。几盅浓茶淡酒,半夕说古道今,便相见恨晚,顿成知己,而所谓知己

当然应该关起门来,言人前之不敢言,吐平日之不便吐,越是阴晦隐秘越是贴心。如果讲的

全是堂堂正正的大白话,哪能算作知己?如果只把家庭琐事、街长里短当作私房话,又哪能

算作男子汉?因此,这似乎是一个天生的想入非非的空间,许多在正常情况下不愿意接触的

人和事就在这里扭合在一起。事实证明,一旦扭合,要摆脱十分困难。为什么极富智慧的大

学者因为几拨老朋友的来访而终于成了汉奸?为什么从未失算的大企业家只为了向某个朋友

显示一点什么便锒铛入狱?而更多的则是,一次错交浑身惹腥,一个恶友半世受累,一着错

棋步步皆输。产生这些后果,原因众多,但其中必定有一个原因是为了友情而容忍了异质侵

入。心中也曾不安,但又怕落一个疏远朋友、背弃友情的话柄,结果,友情成了通向丑恶的

拐杖。

  由此更加明白,万不能把防范友情的破碎当成一个目的。该破碎的让它破碎,毫不足

惜;虽然没有破碎却发现与自己生命的高贵内质有严重羝牾,也要做破碎化处理。罗丹说,

什么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东西。我们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凿掉那些异

己的、却以朋友名义贴附着的杂质。不凿掉,就没有一个像模像样的自己。

  对我来说,这些道理早就清楚,经受的教训也已不少,但当事情发生之前,仍然很难认

清异质之所在。现在唯一能做到的是,在听到友情的呼唤时,不管是年轻热情的声音还是苍

老慈祥的声音,如果同时还听到了模糊的耳语、闻到了怪异的气息,我会悄然止步,不再向

前。





  该破碎的友情常被我们捆扎、粘合着,而不该破碎的友情却又常常被我们捏碎了。两种

情况都是悲剧,但不该破碎的友情是那么珍贵,它居然被我们亲手捏碎,这对人类良知的打

击几乎是致命的。

  提起这个令人伤心的话题,我们眼前会出现远远近近一系列酸楚的画面。两位写尽了人

间友情的大作家,不知让世上多少读者领悟了互爱的真谛,而他们自己也曾在艰难岁月里相

濡以沫,谁能想得到,他们的最后年月却是友情的彻底破碎。我曾在十多年前与其中一位长

谈,那么善于遣字造句的文学大师在友情的怪圈前只知忿然诉说,完全失去了分析能力。我

当时想,友情看来真是天地间最难说清楚的事情。还有两位与他们同时的文坛前辈,其中一

位还是我的同乡,他们有一千条理由成为好友却居然在同一面旗帜下成了敌人,有你无我,

生死搏斗,牵动朝野,轰传千里,直到一场没顶之灾降临,双方才各有所悟,但当他们重新

见面时,我同乡的那一位已进入弥留之际,两双昏花老眼相对,可曾读解了友情的难题?

  同样的事例,可以举出千千万万。

  可以把原因归之于误会,归之于性格,或者归之于历史,但他们都是知书达理、品行高

尚的人物,为什么不能询问、解释和协调呢?其中有些隔阂,说出来琐碎得像芝麻绿豆一

般,为什么就锁了这么一些气壮山河的灵魂?我景仰的前辈,你们到底怎么啦?

  对这些问题的试图索解,也许会贯穿我的一生,因为在我看来,这其实也正是在索解人

生。现在能够勉强回答的是:高贵灵魂之间的友情交往,也有可能遇到心理陷阱。

  例如,因互相熟知而产生的心理过敏。

  彼此太熟了,考虑对方时已经不再作移位体验,只是顺着自己的思路进行推测和预期,

结果,产生了小小的差异就十分敏感。这种差异产生在一种共通的品性之下,与上文所说的

异质侵入截然不同;但在感觉上,反而因大多的共通而产生了超常的差异敏感,就像在眼睛

中落进了沙子。万里沙丘他都容忍得了,却不容自己的身体里嵌入一点点东西,他把朋友当

作了自己。其实,世上哪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即便这两片树叶贴得很紧?本有差异却没

有差异准备,都把差异当作了背叛,夸张其词地要求对方纠正。这是一种双方的委屈,友情

的回忆又使这种委屈增加了重量。负荷着这样的重量不可能再来纠正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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