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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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笔记-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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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觉,真假难辨,靠张可慢慢调养,求医问药,一年后基本恢复。当时王元化没有
薪水,为补贴家用,替书店翻译书稿,后又与张可一起研究莎士比亚,翻译西方莎
学评论。张可还用娟秀的毛笔小楷抄写了王元化《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和其他手
稿。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王元化曾患肝炎,张可尽力张罗,居然没有让王元化感到
过家庭生活的艰难。“文革”灾难中,两人都成为打击对象,漫漫苦痛,不言而喻。

  “文革”结束之后,王元化冤案平反在即,一九七九年六月,张可突然中风,
至今无法全然恢复。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王元化彻底平反,不久,担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门主要领导
职务。
  王元化对妻子的基本评价:“张可心里似乎不懂得恨。我没有一次看见过她以
疾颜厉色的态度对人,也没有一次听见过她用强烈的字眼说话。总是那样温良、谦
和、宽厚。从反胡风到她得病前的二十三年漫长岁月里,我的坎坷命运给她带来了
无穷伤害,她都默默地忍受了。人遭到屈辱总是敏感的,对于任何一个不易察觉的
埋怨眼神,一种悄悄表示不满的脸色,都会感应到。但她却始终没有这种情绪的流
露,这不是任何因丈夫牵连而遭受磨难的妻子都能做到的,因为她无法依靠思想或
意志的力量来强制自然迸发的感情,只有听凭仁慈天性的指引,才能臻于这种超凡
绝尘之境。”王元化又说:“当时四周一片冰冷,唯一可靠的是家庭。如果她想与
我划出一点界线,我肯定早就完了。”

                 七

  写完这段话我凝思良久。当年在长江边的小村庄里日夜与我谈话的张可老师,
前前后后背负着多大的重担!粗略算来,那时走到我面前的她,二十六年前加入共
产党,十五年前脱离,九年前丈夫被捕,六年前与丈夫一起进入莎士比亚研究并翻
译了大量西方典籍……,这,难道就是那位与我们同住在肮脏的泥屋里、经常在淤
泥中摔跤、塞给我几粒巧克力又告诫我必须用功的可亲老师吗?十七岁男孩子眼中
的一切都那么浅薄,不知道长者在关爱我们的同时是否心动一头,想吐露一点心中
的苦涩?我相信,即使有过一闪念她也立即咽下去了,人生体验最深刻的地方是无
法用言词来传递的,只有让你自己去体验。直到今天我才敢说,老师,我体验过了,
因此才会回过头去捕捉三十多年前的瞬间,用一篇万字长文把它虔诚地写出来。
  张可老师至今健在。见到客人来她还会开心地问候着,张罗出几碟点心。但在
我看来,她在十八年前病倒时,在王元化先生的号啕大哭中,已举行了一个完成人
生使命的隆重仪式。我请求我的同学们读了这篇文章之后不要再去打扰她,她已经
太累,让她安静。想念她时可以读读王元化先生的大著宏论,在那里,字字行行都
有她的影子在。
   有空,我会代你们去看望她老人家。

     作者附记:王元化先生对本文有关部份进行了精细校订,谨此感谢。
 
余秋雨《山居笔记》
关于友情
 
  一

  常听人说,人世间最纯净的友情只存在于孩童时代。这是一句极其悲凉的话,居然有那
么多人赞成,人生之孤独和艰难,可想而知。

  我并不赞成这句话。孩童时代的友情只是愉快的嘻戏,成年人靠着回忆追加给它的东西
很不真实。友情的真正意义产生于成年之后,它不可能在尚未获得意义之时便抵达最佳状
态。

  其实,很多人都是在某次友情感受的突变中,猛然发现自己长大的。仿佛是哪一天的中
午或傍晚,一位要好同学遇到的困难使你感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放慢脚步忧思起
来,开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这一刻,你突然长大。

  我的突变发生在十岁。从家乡到上海考中学,面对一座陌生的城市,心中只有乡间的小
友,但已经找不到他们了。有一天,百无聊赖地到一个小书摊看连环画,正巧看到这一本。
全身像被一种奇怪的法术罩住,一遍遍地重翻着,直到黄昏时分,管书摊的老大爷用手指轻
轻敲了敲我的肩,说他要回家吃饭了,我才把书合拢,恭恭敬敬放在他手里。

  那本连环画的题目是:《俞伯牙和钟子期》。
  纯粹的成人故事,却把艰深提升为单纯,能让我全然领悟。它分明是在说,不管你今后

如何重要,总会有一天从热闹中逃亡,孤舟单骑,只想与高山流水对晤。走得远了,也许会

遇到一个人,像樵夫,像隐士,像路人,出现在你与高山流水之间,短短几句话,使你大惊

失色,引为终生莫逆。但是,天道容不下如此至善至美,你注定会失去他,同时也就失去了

你的大半生命。

  故事是由音乐来接引的,接引出万里孤独,接引出千古知音,接引出七弦琴的断弦碎

片。一个无言的起点,指向一个无言的结局,这便是友情。人们无法用其他词汇来表述它的

高远和珍罕,只能留住“高山流水”四个字,成为中国文化中强烈而飘渺的共同期待。

  那天我当然还不知道这个故事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只知道昨天的小友都已黯然失色,

没有一个算得上“知音”。我还没有弹拨出像样的声音,何来知音?如果是知音,怎么可能

舍却苍茫云水间的苦苦寻找,正巧降落在自己的身边、自己的班级?这些疑问,使我第一次

认真地抬起头来,迷惑地注视街道和人群。

  差不多整整注视了四十年,已经到了满目霜叶的年岁。如果有人问我:“你找到了

吗?”我的回答有点艰难。也许只能说,我的七弦琴还没有摔碎。

  我想,艰难的远不止我。近年来参加了几位前辈的追悼会,注意到一个细节:悬挂在灵

堂中间的挽联常常笔涉高山流水,但我知道,死者对于挽联撰写者的感觉并非如此。然而这

又有什么用呢?在死者失去辩驳能力仅仅几天之后,在他唯一的人生总结仪式里,这一友情

话语乌黑鲜亮,强硬得无法修正,让一切参加仪式的人都低头领受。

  当七弦琴已经不可能再弹响的时候,钟子期来了,而且不止一位。或者是,热热闹闹的

俞伯牙们全都哭泣在墓前,那哭声便成了“高山流水”。

  没有恶意,只是错位。但恶意是可以颠覆的,错位却不能,因此错位更让人悲哀。在人

生的诸多荒诞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友情的错位。





  友情的错位,来源于我们自身的混乱。

  从类似于那本连环画的起点开始,心中总有几缕飘渺的乐曲在盘旋,但生性又看不惯孤

傲,喜欢随遇而安,无所执持地面对日常往来。这两个方面常常难于兼顾,时间一长,飘渺

的乐曲已难以捕捉,身边的热闹又让人腻烦,寻访友情的孤舟在哪一边都无法靠岸。无所适

从间,一些珍贵的缘分都已经稍纵即逝,而一堆无聊的关系却仍在不断灌溉。你去灌溉,它

就生长,长得密密层层、遮天蔽日,长得枝如虬龙、根如罗网,不能怪它,它还以为在烘托

你、卫护你、宠爱你。几十年的积累,说不定已把自己与它长成一体,就像东南亚热带雨林

中,建筑与植物已不分彼此。

  谁也没有想到,从企盼友情开始的人生,却被友情拥塞到不知自己是什么人。川端康成

自杀时的遗言是“大拥塞了”,可见拥塞可以致命。我们会比他顽泼一点,还有机会面对拥

塞向自己高喊一声:你到底要什么?

  只能等待我们自己来回答。然而可笑的是,我们的回答大部分不属于自己。能够随口吐

出的,都是早年的老师、慈祥的长辈、陈旧的著作所发出过的声音。所幸流年,也给了我们

另一套隐隐约约的话语系统,已经可以与那些熟悉的回答略作争辩。

  他们说,友情来自于共同的事业。长辈们喜欢用大词,所说的事业其实也就是职业。置

身于同一个职业难道是友情的基础?当然不是。如果偶尔有之,也不能本末倒置。情感岂能

依附于事功,友谊岂能从属于谋生,朋友岂能局限于同僚。

  他们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种说法既表明了朋友的重要,又表明了朋友的价

值在于被依靠。但是,没有可靠的实用价值能不能成为朋友?一切帮助过你的人是不是都能

算作朋友?

  他们说,患难见知己,烈火炼真金。这又对友情提出了一种要求,盼望它在危难之际及

时出现。能够出现当然很好,但友情不是应急的储备,朋友更不应该被故意地考验。

  ……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们这个缺少商业思维的民族在友情关系上竟然那么强调实用原则

和交换原则。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么。不依靠事业、祸福和身份,不依靠经历、方位和处境,它在本

性上拒绝功利,拒绝归属,拒绝契约,它是独立人格之间的互相呼应和确认。它使人们独而

不孤,互相解读自己存在的意义。因此所谓朋友也只不过是互相使对方活得更加自在的那些

人。

  在古今中外有关友情的万千美言中,我特别赞成英国诗人赫巴德的说法:“一个不是我

们有所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友情都应该具有“无所求”的性质,一旦有所

求,“求”也就成了目的,友情却转化为一种外在的装点。我认为,世间的友情至少有一半

是被有所求败坏的,即便所求的内容乍一看并不是坏东西;让友情分担忧愁,让友情推进工

作……,友情成了忙忙碌碌的工具,那它自身又是什么呢?应该为友情卸除重担,也让朋友

们轻松起来。朋友就是朋友,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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