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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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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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像傻子一样已经什么都不懂了。不会思维,不知道时间,连他死没死的概念也没有,恍惚只觉得自己是个动一动都很困难的肉体。
    后来才知道他是从五楼窗户跳下去的,摔得血肉模糊,许多骨头都断了,很惨。他出身好,政治上一直受优待,受不了这种歧视和委屈,尤其是自尊心承受不了,只有走自杀这条路了。作协打电报叫他哥哥来处理后事,他哥哥却不想见他尸体,怕受不了。丧事处理完,已经半个月过去,他哥哥来看我。
    那天的感觉异常奇特。我正浑浑沌沌之中,一见大哥,好像突然受到一种刺激,半个月的恍惚一扫而光,一切细节都清清楚楚地一齐涌来,我异常的清醒,非凡的明白,死而复生,感觉很振奋那样,却一下子扑上去抱着大哥大哭。我明明白白他确实没有了。
    大哥好像瘦多了,皮包骨头,眼睛显得大大的,眼泪哗哗流,眼神和他一样。忽然我感觉他留给我的种种眼神唰唰地往大哥的眼睛上重叠,这一瞬间,我没疯了就算福气;当然,我要是真疯了就不见得再经受以后那些罪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把家拆了,家俱物品、锅盆碗筷,所有东西全廉价卖掉。他是反革命畏罪自杀,没有丧葬费,大哥靠工分吃饭,也没有返回去的路费。我分给大哥一半钱,挥泪而别。我当时急渴渴只想摆脱,摆脱北京,摆脱他死的地方,摆脱这一切,摆脱得愈干净利索愈快愈好。这就背起行李卷儿,孑然一身,去往一无所知的燕北。
    下部分:崇拜的回报
    十
    生活给我的第一个教训是:天真比愚蠢更愚蠢。
    我到达大同的燕北专署报到后,知道自己被分配到山阴县第一中学教书,立刻对管分配的一位处长说:“我发生了一些事,不能当老师。”跟着就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也是我多年受党教育的结果——有事不能瞒骗组织,只有对组织说清自己才感到轻松坦然。我上午说过,下午就觉得空气凝固了。来到燕北报到的各地大学生都像看稀奇动物一样看我。
    有的扭过脸嘁嘁嚓嚓议论,我感到一种威胁压来,低头回到招待所,同屋一个三十多岁挺爽快的当地女人问我:“你爱人死了?”我惊奇地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中午时专署那位处长把待分配的各地大学生都召集起来,说我是个危险人物,要大家警惕我,注意我的行动。他把我向组织汇报的话全兜出来了。
    我便不敢出屋,躺在床上仰面瞧着屋顶,饭也不吃,心想我这辈子全完了,我才二十一岁呀!
    第二天一早,我想再找那处长谈谈,一出招待所大门,一个小姑娘就朝我尖声叫:“反革命!反革命!小寡妇!小寡妇!”
    这就促使我对燕北专署不辞而别。我脑袋一热买票去到西安姐姐家。一见到姐姐那张标准的党员面孔就懊悔不该来。我只说山西武斗没处报到,便来看她。姐姐天天上班,我就在街头漫无目的地乱走一气,直到把身上钱花光,茫茫站在西安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心想哪里是我的去处?四川父母那里,不行,父亲是石油工程师也在挨整,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再加给他们。我耳边忽然响起他大哥离开北京时说过的一句话:
    “你要是实在受不住时就来吧,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我便卖掉身上唯一值钱的手表,换了七十元,买张去南通的车票。在火车站我给姐姐写封信,把我的一切遭遇装在信封寄给她。
    过后姐姐写信说,她看见信哭了一夜,怨怪我把最需要安慰的机会没有给她……
    十一
    我到达大哥家时,他母亲正住在那里,听说我来了,从屋里跑出来,长长瘦瘦的者太太,飘着满头白发,一双小脚迈着很大的步子,跑得太急,忽然绊倒,摔了一身土。我扑过去抱住她,娘俩互相紧抓着对方后背失声痛哭。我们共同失去一个人,但此刻好像失去双倍的亲人呵。
    大哥说:“你要愿意在这儿,咱就苦在一块儿吧!”
    这样,我便随母亲住到乡下。
    一住进曾经生他养他那几间茅草屋,就有种小鸟回巢、游子归家的安定感觉。我想,工资、工作、大学生的待遇全不要了。死也死在这里了。我天天跟随乡亲们干活,锄草耙地收麦子,也不要工分。我和他母亲在一起时,常常有种他并没死的错觉,觉得我就是他,这错觉给我很大的安慰。乡亲们都很亲近。他们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事,但从不问我。我便像在狂风恶浪出生入死地挣扎过后,躺在沙滩晒太阳一样,出奇的宁静,无限的宽解。有时痴望着苏北烟云雨树,水田中淡谈的倒影,大片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鲜黄的油菜花,我会幻想出他童年骑在水牛背上和少年在田埂中玩耍的身影……
    这期间,燕北专署发现我失踪,到处打听我,电话打到北京、西安、四川,最后知道我在南通,就一封封信催逼我回去,直到寄来最后通牒。我原想抱定宗旨不去,但不久,农村也搞起文化大革命,特别是《公安六条》下来,我算反革命家属,属于管制对象,情况变得紧急。一天夜里,大哥从公社骑车风风火火跑来说,村干部告诉他:“你弟妹是逃亡的反革命家属,明天早上要斗她,你快转移她吧!”
    母亲发火了,她的脸颊直抖说:“他们要把她怎么样?先把我老命要去!”死活不叫我走。
    我想,不行!这时候,他两个叔叔都被打成“叛徒”,家里的情况不妙。再说农村斗人很野,动不动乱棒齐下。我又怕回燕北,怕那位处长,怕那些眼神。整个世界都在逼我,我已经没有出路了,便想到死。干脆就找他去吧!最无妨碍的去处,只有死亡。但我决不能死在他家,决心下定,我就说我先回上海暂避一时,母亲才答应。
    当夜大哥骑车驮我走,为了怕人瞧见,在漆黑的田野里绕来绕去,天亮才到达南通码头。分手时大哥发现我什么东西部没带,他哪里知道我永诀人间的决心。人本来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什么也不需要的。
    我清清爽爽上了船。
    十二
    一个人只有要死的时候,才更有求生的欲望。当船行海上,我在滑溜溜的甲板上徘徊,那天天空特别暗,大雾浓得几乎船都钻不出去,看不见远处的海水,只有偶尔看到对方开来的摸模糊糊、鸣着船笛的大船影,还有海鸥突然一闪就消失在湿漉漉的海雾里……
    愈是没有出路,愈想找到一条出路。我甚至憎恨自己惧怕自杀的怯弱。在一阵阵死的念头愈来愈强烈地袭来时,我突然听到船上扩音喇叭播放的样板戏《白毛女》中的一句唱词:“我、不、死!我——要——活!”一个个字吐字特别尖利,特别清晰,猛地刺激了我;我忽然想到,自毛女遭受到那么大屈辱,在深山丛林中吃野果子也还要活,我为什么非要死?
    陡然我浑身都响着这三个字:
    “我——要——活!”
    虽然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非活不可,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求生”两个字本身那么大的鼓舞。我冲动,我激昂,我混乱,也茫然,糊里糊涂到上海站了。被人群挤来挤去挤下了船,回到上海,回到了人间。
    我这个文革的受难者,反而被样板戏——这个文革文艺怪胎救了,多荒诞!
    崇拜吗?这时对于我已经是个很模糊的东西了。
    十三
    到达大同专署后,作为惩罚,他们把我分配到燕北最最苦的一个地方——O县当教师。
    O县非常封闭。愈封闭,消息传播愈快。我一到那里,我的事在县城几乎家喻户晓。定在街上都有些破衣烂衫的人指指点点议论我。县军管会政工组对我说:“我们已经研究过你的问题,你去丁家窑公社教中学。记着,你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许乱说乱动,有事外出必须向我们请假。”我对这种话已不再感到压力,麻木地点头称是。
    第二天,我乘坐丁家窑供销社—辆拉东西的大车去学校报到。这种大车每两天由丁家窑来一次,送来山民们挖的草根和农产品,再带一些可怜巴巴的生活必需品回去。我把行李扔在车上,跳上去。车子一出县城,哎呀,真是美极了的一天。
    这地区处在山西和内蒙交界,全是平缓又单调的丘陵。没有路,只有大车轮辘轧过草地两条浅色的印子。赶车的老汉和我言语不大相通,很少说话,七八十里的路程中几乎看不见一个人,有时觉得只有自己和自己。又大,又空,又静,又舒服,脱离人世其实并不寂寞;前头是三匹马和老汉的背影,左右是对我绝无伤害的大自然,长长的草叶刷着大车嚓嚓响得很好听。在车子晃晃悠悠中,我便不自觉唱起歌来,唱完一个再唱一个,把我所有会的歌全唱过来,无忧无虑唱了一路……我尽量什么也不想,享受这一切。真恨不得这条路没完没了,一直走下去,几万里,几十年。
    下午五六点钟到达一个山坳里。赶车老汉说到了,我大吃一惊。黑蒙蒙大山影中只有孤零零两排空砖房,周围没有村庄。没等我问,赶车老汉说:“这是学校了。”就把我交给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这老头给我拉风箱蒸几个土豆,一碗盐水,便是伙食,然后领我到一问阴冷的小房里叫我住下。这里没有校长老师,也没有一个学生,哪里叫学校?我惊愕又惶然,好像进了迷宫。当晚在空山空屋里,我害怕极了,白天脱离人世的快感全没了,我十分需要一个女人,我跑去拍那老头的门,说我要找个女人说话,无论我怎么叫喊,用手比划,但他又聋又哑,只摇手,不懂。
    都说地狱十八层,我现在哪一层,是不是到最底下一层了?我整夜心里在叫——生活呵,你到底还有什么更糟的,先把最糟的叫我尝受行吗?
    十四
    我住的这里是公社革委会所在地,占前一排房,只有革委会主任、副主任、一位秘书、一个抓药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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