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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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 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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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6月10日手记

   可是这一天的夜里,我却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梦。梦中我自己变成了小鸟。张弓打我的是哥哥。我万分恐惧哥哥的射击,从他手下逃命的机会几乎没有。我想喊“哥哥是我!”但我发不出声音来。就在我的意识刚刚掠过头脑时,我已翻身落地。哥哥把我拣起来,好像发现是我——他的弟弟,他放声大哭。我的身上流着血,但我觉得还没死。我安慰哥哥,说我不是死在他的手里,我早就被别人打死了。哥哥好像听见了什么,哭得更加厉害。我被哭声吵醒,发现是自己在哭。


 

十 二、   登山历险






高大密集的白杨树泛着翠绿,各色各样鸟雀的啁啾声叫得我和哥哥的心里发痒。我们顾不得母亲吃饭的催促,一起跳过门前的小沟,到树林里打鸟。尾随到沟边的小侄儿伸着两支胳膊,一个劲儿地叫着“爸抱、爸抱”。可是看到母亲追来,我们身子回也没回,便钻到林子里去了。我张开弓,可说什么也抻不起来,再一使劲儿,皮筋断了。看看哥哥那边,他正瞄着一支红靛壳,张开了弓。忽听“嗖” 的一声,子弹奔向它的脑壳。小鸟一低头,子弹穿空而过。转眼再看哥哥,他站在参天的大树上,手拎着弹弓,从一个枝条跳到另一个枝条,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我担心他跌落,欲喊不能、欲罢不得。而他,安闲地走着、跳着,如履平地。我也想像哥哥那般腾空而起,可是跃了几跃,身子都一动不动。我急的喊哥哥拉我一把,不知怎的,却喊不出声来。焦急中又见对面窜出一条恶犬,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我转身逃跑,鞋子却被刮掉一只。眼前的树林变得无限漫长,我跑不出去,腿还像赘了铅块一样,怎么也跑不动。我回头张望,恶犬张着血盆大口向我咬来,我吓得猛的喊叫起来……睁眼看时,原来是梦。但我的心依然突突地跳,浑身出着大汗。

我的喊声几乎把全帐篷里的人都吵醒了。有的人还很不满,叽哩咕鲁地骂了几句。天色虽已大亮,可离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加上今天是星期日,都想多睡一会儿,所以不大一会儿又都鼾声如雷了。我躺在那里一动没动,待到只剩下鼻息声,才寻思起方才所做的梦。我百思不得其解。我隐隐约约感到这梦不是一个好兆头,但又不相信有什么坏事发生。我的梦多,最近的梦特别稀奇古怪。我好像是个大编撰家,什么不相干的事情都能被我在梦中捏到一起,什么不可能的现象都能被我的梦变为现实。我愿意以这为理由把我的梦全都当成幻觉,是和现实没有任何联系的下意识活动。可是每次梦后,我的心里都留下一片阴影,至少要在一两个小时内,我郁郁不畅。因为在最近的梦中我多半要陷入难堪的局面:不是光着身子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就是掉到毛厕里、沾上满身臭屎,再不就是被人追杀,而自己腿软得站不起来、胳膊提不动利器。晦气和压抑是我醒后常有的情绪。今天依然。为了拂去心头的不快,我索性爬起来,到外面走走。

山沟里的空气浸着几分寒凉,但也更加显得清新。沐浴在晨光里,我的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清亮和爽快。漫步在茸茸的细草间,环顾周围的群山,出奇的寂静让我对这儿忽然产生一种特大的好感。真的,要是没有眼前的这个身分,要是能够像自由人、像隐士那样生活,这里是个理想的地方。只可惜我没有陶渊明那样的福分,更没有他那样的勇气,我只能在心里默诵“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怅惘地表达一下自己的愿望和追求。

从沉思中抬起头,再度展望群山环抱的雄伟景象,我的心头萌生起愧疚的感觉,因为人生的境域不佳,竟把大自然的美也给抹掉了。为了弥补这感觉上的缺憾和损失,我决定饭后游游附近的几座山峰。

星期日两顿饭,早饭开过已有八点多钟。我穿好球鞋、绑好裤腿(防备蛇咬),向南山进发。东边的山已经爬过,西边的山伐木时已深入过,北边的山离营地太远,只身不敢前往。南山近些,峰顶突兀,从各方面看是我探胜的最好对象。

我所在的连队暂时驻扎在东西北三面山脉环绕而形成的狭谷中间,一条铁路切断了同南山的联系。我从谷口走出,越过铁路还有傍着它身旁的公路。立在南山前面。这时往日视觉上的误差才被发现:从遮蔽处看山总是很近,一旦真的走向它,才看出它的距离之远。现在的情景亦如此:我得越过一片草地才能接近山脚。这片草地至少有五六里长。去还是不去?荒凉和空旷使我颇费踌躇。但犹豫了一会儿,我的脚步还是移向了草地,我不相信人间倒霉的事情全都叫我摊上。

我审慎地注视脚下,慢慢地往前走。隔年的枯草还没全部倒伏,嫩绿的新草就已斑斑驳驳地覆盖了沙土的地面。有时从草丛中、从车前子花上忽然飞出一支白蝴蝶,牵出我无限惊异和惊喜。“大兴安岭也有春天!”我感叹着,好像见着了它的春天就见着了它的夏,见着了它的秋,我就可以回去了似的。

走了一半的路程,忽然,我发现一种黄花,它被细长的嫩茎托在空中,亭亭玉立、轻轻摇曳,像一个美丽的仙女。我蹲下看时,它开得十分干净,四个光亮透明、有如薄绸一般的花瓣儿环抱在一起,形成一个碗状;微风吹过,播散着缕缕清香。这个洁净、轻盈、美丽的小黄花勾起了我对瑞珊的回忆。那天在街头看到的她,正像这高高挺立在草地上的小黄花。她那微微飘举的米黄色灯芯绒上衣最先捉住了我的目光,随后她那轻盈的步履便把一个苗条、白净的姑娘送到我面前。我惊讶于她整个身形、姿容所带来的鲜亮、透明、圣洁的美感中,恍若见到了出水的仙女。爱,无限的爱涌上我的心头。我轻轻地摘下小黄花,想把它寄给瑞珊,用以表达我对她的渴慕和思念。我想像着她收到我的礼物的情景,她一定会被我的至诚的爱所感动,加倍地期待着我的归来。我陶醉在自编的幻影中,以为瑞珊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欣赏自己的目光,庆幸终于找到了理想的情侣。的确,瑞珊是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姑娘。自从我爱上了文学,自从我被《简爱》、《牛氓》里的爱情所激动,我就立志要把它们重写一遍。我设想,我所追求的对象不但美丽,更要对我保持深刻的理解和爱。亲眼目睹了许多五七年那些受难者的婚姻悲剧,我男性的自尊受到了极大的刺痛。我恨那些无情无义、浅薄自私的女人。她们一当丈夫倒霉,便立即另觅新欢。我与之生活的女性绝不能像她们那般世俗,她应该和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样,即使我被放逐到天涯海角,她也能至死不渝地跟着我。当我一天比一天强烈地感到自身的危险性时,我也越来越强烈地锁定了这一目标。和瑞珊接触后,我不只一次地向她透露我可怕的思想及可能遇到的灾难性后果。瑞珊是个超尘脱俗的姑娘,她多次截住我的话头,说:“你放心,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下乡搂锄杆儿。真有那一天,我宁愿跟你去种地。我不要别的,就要你这个人。”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得勉强和做作。我觉得她的爱简直是上帝的赐与,在无限感动中我把她当生命来爱。

我沉迷在自己的回忆中,直到落入水沟后方才从幻想的世界回到现实的世界。小河沟靠近山根,水不深也不宽,我索性趟了过去。到了隔岸,我拧干了鞋和裤角,准备爬山。这时从左右两边传来阵阵说笑声。仔细看时,是二连的几个战士,他们好像也要登山,我的胆子更大了起来。

南山的山坡很陡,爬到中间就已气喘吁吁了。山上很少有笔直高大的松树,也稀有成排的桦树林。满眼全是荆棘丛和灌木丛。想来是因为靠近铁路,不断遭到砍伐而造成的。我串着空儿,拽着枝条一步一步向上攀登。我的眼睛紧密地注视着草棵,一根木棍不停地探路。时而我还咳簌几声,给蛇或其他动物一个知会,让它们避开。

登上山顶,我已大汗淋漓,精疲力竭。我选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来休息。气喘堵住了我的喉咙,我根本提不起精神来思索什么。而没坐多久,猎猎的山风紧吹,我自觉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李白所说“高处不胜寒”的情景叫我体验到了。耐不住寒凉,我站起身来,抓紧我的功课。但四面了望,连绵不断的山峰一个接着一个,层峦叠嶂之间翻滚着白雾。壮观虽然壮观,我的心却陡然升起空虚和茫然之慨。因为我望不到故乡,望不到我日夜思念的姑娘。这时我才明白,自己说是登山揽胜,内心里还是放不下沉重的相思。我的意兴一扫而光。只是为了不虚此行,熟悉一下南山的究竟,我慢慢滑下向阳的山坡。据说在那些茸茸绿草间、被放倒的柞木上长着茂密的木耳,在高大的椴树上有两两相对的猴头——它们是大兴安岭所特有的餐桌佳肴。可是就在我专心搜索那些被放倒在绿草间的柞木棍时,突然从我脚前窜出一条黑黢黢、两米多长的东西,只在瞬间它便没入前面的草丛中不见了。在它突然窜出的一刹那,我的头发全都炸了起来,浑身激起了鸡皮疙瘩。我迅速意识到,那是一条大蛇,是我在儿时就听说过的带有神魔色彩的不祥之物。我虽不是有神论者,可是童年时代遗留下来的心理痕迹仍然使我恐惧,以至我的心狂跳不止。我担心前面真有蛇神的魔窟,一踏进去、顷刻间就被化为一堆白骨。然而现代人的思维又出来嘲笑我的怯懦,我于是又战战兢兢地向下滑步。待到滑过草丛,立在一片光秃秃的乱石之间时,我恐惧得颤抖了。阳光下,一盘盘黑色、土灰色的蛇静卧在石面上或石缝中间。它们一动不动,毫无逃窜或让路的迹相。有的则睁开眼睛,举起头,像是看我又似乎无所用心。那姿态特别让人感到一种蛮横。好像在告诉我,这是它们天然的领地,谁敢进入,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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