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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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猫-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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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是给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于希腊,有什么办法!美学家与希腊,毕竟是难分难解的嘛!尤其欣赏那位黑皮肤女学生专心致志地做体操,我总要忆起阿古娜底斯的趣闻。”迷亭以万事通自居,又在胡聊。 
  “又提出一个古怪的名字!”寒月依然那么笑眯眯地。 
  “阿古娜底斯可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哟!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按当时雅典的法律,是禁止妇女当产婆的,这太不方便。阿吉娜底斯,不是也感到不方便吗!” 
  “什么?你刚才说……” 
  “女人呗!是个女人的名字。这个女人左思右想,女人不能当产婆实在可悲,极其不便。我太想当个产婆了。她一连三天三夜交臂沉思:难道就没有个捷径当上产婆吗?恰是第三天的拂晓,她听到邻家出生的婴儿哇的一声哭叫,心想:啊,对!她恍然大悟。随后她急忙剪掉长发,女扮男装,去听希洛菲勒斯讲课。她从头至尾听完课,认为学得差不多,终于接生婆开业了。不过嫂夫人,当时生意可真兴隆哟!东家婴儿呱呱坠地,西家婴儿哇的一声降生,全都是托阿古娜底斯的福降生的。因此她发了一笔大财。然而,人间万事,犹如塞翁失马,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终于秘密暴露,说她冒犯了官府法令,对她从严惩处了。” 
  “简直像单口相声!”女主人说。 
  “很动听吧?不过,雅典的妇女们联名请愿,官长们又不便敷衍了事,才把这名女产婆无罪释放,甚至发了布告:从此女子也有选择产婆职业的自由。幸哉,幸哉!一场风波,总算平息了。” 
  “你知道的事可真多,令人佩服!”女主人说。 
  “是的,一般事理,无所不知。不知道的,只有自己干的那些蠢事。但是,连这也略有所知。” 
  “嘿嘿嘿……净逗乐子!”女主人笑得前仰后合。这时,隔扇上的门铃儿和新安装时一样,清脆地响了。 
  “啊,又来客人了。”女主人说着到饭厅去。和女主人脚前脚后走进客厅的你猜是谁?原来是列位熟识的越智东风。 
  连东风君也到场,那么,出没于苦沙弥家的怪物,虽然不敢说网罗殆尽,至少可以说头数不少,足以慰我寂寥了。如果这样还不满足,那就要求太高。假如运气不佳,我被饲养在别人家里,到头来,说不定毕生不知人类中竟有如此人物而一命呜呼。幸而我成为苦沙弥先生门下的猫,朝夕服侍左右,因而不要说苦沙弥,就连偌大东京绝无仅有的迷亭、寒月乃至东风,都躺着就能够欣赏这些以一当十的英雄豪杰们的举止言谈,这在猫儿我来说,实乃三生有幸!大热的天,多亏他们,才使我忘却了毛皮裹身之苦,得以开心地消磨了半日时光,真是不胜感激之至。既然群英云集,决不会淡淡收场的。咱家不免从纸屏后肃然观瞻了。 
  “久疏问候,少见了!”东风先生弓身一拜。只见他的头仍然梳得明光崭亮。如果单以人头评价,他倒很像个唱小戏的戏子。但是,看他煞费苦心地穿着小仓布外褂那副装腔作势、道貌岸然的样子,又不能不以为他是榊原健吉①家中的弟子呢。因此,东风的身体像点平常人的,只有肩头到腰部。 
   
  ①榊原健吉:(一八二九——一八九四)日本著名剑术家。 

  “噢,大热的天,难得你来。喂,一直往里进!”迷亭像在自己家里似地打招呼。 
  “好久没见迷亭先生了。” 
  “是呀,不错,今年春天搞朗诵会以后再也没见。提起朗诵会,近来也还热闹吧。其后你又扮演过宫小姐吗?你演得真棒!我好一顿鼓掌。注意到了吗?” 
  “是啊!蒙您捧场,我才鼓起很大的勇气,一直演到最后。” 
  “下一次几时公演?”主人插嘴说。 
  “七、八两个月休息,九月份想大干一场。有什么好题材吗?” 
  “这……”主人漫不经心地回答。 
  “东风君!把我的作品公演一下吧?”这时寒月搭话了。 
  “你的作品一定很有趣。不过,到底是什么作品呀?” 
  “剧本!”寒月尽量加重语气这么一说,果然,全场人无不惊讶得目瞪口呆,不约而同地望着迷亭。 
  “剧本可了不起!是喜剧,还是悲剧?”对于东风君追问,寒月先生依然十分镇静地说: 
  “哪里!既不是喜剧,也不悲剧。近来旧剧呀,新剧呀,好不热闹!我也想出个新花样,写了一出俳剧。” 
  “俳剧是什么剧?” 
  “就是‘俳句风格的戏剧’,简称为‘俳剧’。” 
  连主人和迷亭都有点听得入迷,亟待讲解下去。 
  “那么,请问是什么风格?”还是东风君在问。 
  “因为源于俳风,如果冗长无聊就不好,所以,写成了独幕剧。” 
  “原来如此。” 
  “先从道具谈起吧。最好也简单些。在舞台中心插一棵柳树,从树干向右方横出一枝,枝头上蹲着一只乌鸦。” 
  “乌鸦一动不动才好呢。”主人不大放心,独自喃喃地说。 
  “那不难。用线绳把乌鸦的腿绑在树枝上。在树下放一个澡盆,盆里侧身坐着一位美人,正用毛巾搓澡。” 
  “这可有点近似于颓废派。首先,谁来扮演那位女人?”迷亭问道。 
  “唉,马到成功。雇一名美术学校的模特儿!” 
  “那,警察厅可要找麻烦了。”主人还在担心。 
  “不过,只要不是公演那就没关系。倘若计较这些,学校里的裸体写生画可就搞不成了。” 
  “然而,那是为了教学呀!那可不同于专供人们观赏哟!” 
  “只要先生们这样讲一天,日本就一天不会好。绘画也罢,演戏也罢,同样都是艺术。”寒月君气势汹汹地说。 
  “好吧,不用争论。且说接下去又怎么样?”东风君好像背不住就采用似的,很想了解一下剧情。 
  “这时,俳句诗人高滨虚子①手拿文明杖,头戴防暑帽,身穿薄纱袍,足登短腰靴,萨摩②碎银花的衣襟掖在腰间。就是这么一副扮相,从观众席出场。看他的衣着,很像个陆军的军需商人。然而,因为他是个俳坛诗人,必须尽可能表现出从容不迫、一心推敲诗句的神态。当他穿过观众席,将要跨上舞台时,忽然抬起凝思妙句的双目,朝前一看,有一棵巨柳;柳荫下,一位洁白的美女在沐浴,他吃了一惊。再向上看,只见修长的柳枝上蹲着一只乌鸦,正在俯视着美女沐浴。于是,虚子先生诗兴大发,只沉思五十秒钟,便高声吟成一句:‘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以此为号,一声梆子,大幕落了……怎么样?这样风格,您还中意吧?东风君!你与其扮演宫小姐,莫如扮演高滨虚子好得多哟!” 
   
  ①高滨虚子:(一八七四——一九五九)本名清,爱媛县松山人,主编俳句刊物《杜鹃》,成为日本派俳句的中心人物。 
  ②萨摩:即今鹿儿岛。 

  看东风君的表情,似乎还有点不满足,严肃地回答说: 
  “太简单,好像有点不过瘾。希望再穿插点富于人情味的情节才好哪。” 
  一直比较文静的迷亭,他可不是个久久沉默的人。 
  “不过如此,俳剧可太不够劲儿了。据说上田敏①先生认为所谓俳风啦,滑稽戏啦,都很消极,是亡国之音。不愧为上田敏,说得多好!那么无聊的俳剧,你试试看,肯定要被上田先生取笑的。首先,正剧呀,闹剧呀等等,岂不太消极、太莫名其妙吗?对不起,寒月还是到实验室去磨玻璃球的好。俳剧嘛,任凭你写一百篇,二百篇,因为是亡国之音,没用!” 
   
  ①上田敏:(一八七四——一九一六)东京大学英语系毕业。搞文学评论,翻译,也写诗和小说。 

  寒月有点恼火:“真的那么消极吗?我可是想叫它发挥积极作用呢。”他在争辩没用的事。“那虚子先生说:‘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然后捉住乌鸦,叫它别迷上女人,我想,这不是非常积极吗?” 
  “此说倒很新鲜,务请详论一番!” 
  “我站在理学士的立场考虑,乌鸦迷上了美女,这不大合乎情理吧?” 
  “对呀。” 
  “把这种不合理的事情信口道出,听来却又不觉得不合情理。” 
  “是吗?”主人以不相信的语声从旁插嘴。但是,迷亭却根本不理。 
  “若问为什么听起来并不觉得不合情理,这从心理学的角度一说便知。老实说,是否迷得发呆,这都是诗人本身的感情,与乌鸦毫无关系。因此吟成‘美人浴,呆了枝头鸦不去’。并不是说乌鸦如何如何,归根结底,是诗人自己看呆。高滨虚子自己见了美女入浴,从惊喜的一刹那便一直钟情。是啊,只因他以钟情的眼睛观看停在枝头正在俯视的乌鸦,这才使他产生了错觉:‘哈哈哈,乌鸦竟也和我一样倾心了。’这无疑是一种错觉;但也正是文学,而且有积极的意义。把自己的感受硬是按到乌鸦头上而又佯装不知,这,岂不是很大的积极精神吗?如何?先生!” 
  “的确是高见。假如高滨虚子听见,他一定会吃惊的。你讲得倒很积极,只怕实际表演这出戏的时候,观众一定要变得消极的。是吧?东风君!” 
  “是啊,总觉得过于消极呢。”东风严肃地回答说。 
  主人似乎要把谈话的范围扩大一些。便说: 
  “怎么样?东风君,近日可有杰作?” 
  “哪里。没有什么值得先生过目的。不过,近来想出一本诗集……幸而带来了稿子,那就请多多指教吧!”东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紫绢包来,从中取出五六十页诗稿,放在主人面前。主人装得很正经,说:“那就拜读了”。只见第一页写了两行字: 
   
  莫效世人。应纤纤而读。 
    献给富子小姐! 

  主人流露出神秘的表情,把第一页默默地看了多时。迷亭从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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