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记忆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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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记忆道歉-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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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个人临终时的样子。伸手抓空,手干干的。空中像是有一根绳子,抓住了就可以逃跑。护士给了他一条纱布,他一直抓着。直到做尸体护理才拿走。他签的字是:同意损献遗体。现在他在乡下的亲戚来了,要我们出钱买下他的遗体。我走了。老王在后头说:“慢走。”走出门。太阳电熨斗一样,烙得我发炸。回头看,门还开着。那些深紫的木柜子,闪着一层灰灰的光。老王在柜子跟前理东西,背上是汗。才想起来,里面是没有电风扇的。
  回到宿舍同宁说起老王。“她?别提了。病人是青霉素过敏住院的,她做治疗,把别人的青霉素找到病人的身上去了。病人就叫了一声:我很难受,就完了。什么抢救都没用。几分钟。”知了不停地叫,风扇吹得头昏,窗外头白毛一样的阳光,树叶子都被阳光吸干了身子了。想到那间平房“你不觉得那个地方冰凉冰凉的?”“那是。那是什么地方?那些柜子里死掉的人多了,从建院到现在。你想想。”宁坐起来。脸上煞白:“你老是说这种事,晚上我又要吃安定了。”“不是还有很多出院的人?怕什么?”我就是想进去看看那些病历,想看看那些我亲手送走的人。
  晚上值班。从窗口看出去,病案室外的灯亮着。心里痒痒的,对护士说:“我到病案室去转转,有事打电话到那儿。”我穿着解放鞋,走路很轻。以为老王会吓一跳。“你这个人胆子倒不小的,晚上往我这里跑。”老王还是从老花镜里翻眼看我,笑了一下。“我就是想看看,我以前的病人的病历。”“出院的还是死亡的?”“死亡的。”老王手一挥:“都在那里。”柜子上一层灰,我的手指是第一个留下印记的。“好久没人动过了。“老王说。看到了那些人,哭着说自己的委曲的,骂别人是王八蛋的,声称自己不会死的,看到别人死的时候哈哈大笑又哇哇大哭的……每一本的最后面,都附着死亡通知书。有的就是我签的字。“一个人不在了,你们送他到后面去,档案送到我这里来。”老王看着窗户,那后面就是太平间。黑黑的屋子,虫叫得厉害。
  我还在找。一本病历。首页写着:最高指示: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你想干什么?”老王扑过来,手指甲抠破我的手背。
  我吸着手背的血,盯着那本薄薄的病历,那个青霉素过敏病人的病历。“你想笑话我?是吧?”老王说:“我无所谓了。可是你不要去惊动他。”“他”躺在纸上。我才发现,所有的病历中,只有这一本是用棉线缝起来的。红的棉线,血痕一条从纸上拉过。我抬起手,忍不住看看手指,怕沾了血。宁说我是一个极不道德的人,喜欢窥探别人。“你就是一个贼。”宁说:“你就不怕那些人从里面出来找你?”“无冤无仇的,怕什么?你怎么跟巫婆一样?”我大笑起来。
  

病案室里的尘埃(2)
入秋了。病案室外头木芙蓉都黄了,红红的屋顶从黄色里洇出来。我再没去过病案室。病房死了病人,就会趴在窗口看病案室,老王的柜子里又加了一个“人”。来了一个新病人。肾癌。病人坐着,脸青,脚肿,半穿在布鞋里。亲属名单里空着。“你的亲属名字写一下。我们如果有事可以找他联系。”我说。“没有。”“同事呢?”病人低头。两只手放在桌上:“你给我笔。”病人在纸上写了一个人的名字,是老王。
  老王来了,远远站着,一会儿。走了。病人一直看着老王的背,叹一声:“她老了好多了啊。”病人的胁缘下可以摸到包块了,肉眼血尿,也就是通常说的“洗肉水”,腰酸痛。“我应该是晚期了吧。”病人对主任说:“拉不出来的时候,疼得管不住自己。”主任看着他:“小孙啊,你怎么拖到这个样子才来呢?”
  血尿、包块和腰痛,这三个症状一般只有到晚期病变时才会同时出现。我看病人。小孙,青黄的脸,皱纹刀子一样拉过嘴角。
  晚上,我去了病案室。老王坐着。盯着地上的影子。“老孙错过手术期了,现在只能用一点激素扶持,可能已经转移了。明天再做一个放射检查,看看肺。”老王盯着地上:“别人都说你这个好奇心强,果真。请你出去。”一只挨了一棒的狗也就这样了,灰溜溜地蹭出门。太平间那边有人在哭。灯黄黄的。走过去,里面几个人在打牌,一个人靠着停尸床哭。哭一阵,说:“轮到你了。”打牌的一个人放下手里的牌:“妈的。”换到床边上,呜地哭起来。打牌的人照样打,鼻子上还贴着纸条。嘻嘻的。踩着叶子回去。风吹过来,秋天的味道扎在脸上,涩涩的。
  老孙转移了,肺。老孙拉不出大便,疼得在床上爬。薄薄的肚皮上都能看到鼓起的包块。老孙一头汗,脑袋顶着墙,背直哆嗦。脊柱从干干的皮肤下刀背一样耸起来,汗从刀背两边歪歪扭扭地流,滴在床单上。我端着便盆:“老孙,我给你处理一下,你不要难为情。”很多次了,护士要给他处理,他就是不肯。老孙看着我,眼睛就水起来:“劳驾你给我一条毛巾。
  老孙把毛巾蒙着头。孩子一样缩着。我戴着手套,一点点抠着。石头一样的粪掉下来。便盆当当响着。老孙坐起来了。床上一个汗浸出来的人形。“我这辈子就是我妈给我把过尿,不记得了。”老孙想笑,拼命喘起来,他的肺部已经布满棉絮一样的阴影了。“我就是对不起小王。”老孙喘够了,说:“你有对象了吗?”“还没有。”“没有好啊,无债一身轻啊。”这是老孙最后的话。他昏迷了。监护室里,老孙像一台仪器。浑身是管子,氧气管、输液管、导尿管……老王来了;站在老孙跟前。“他是不是没几天了?”“就这几天。”老王把脸凑到老孙脸跟前:“我说话你听得到吗?你那个时候为什么那么对我?啊?”老孙眼睛微睁着;目空一切。老孙被送到太平间去了。主任在老孙的死亡通知书上签了字。老孙的病历被送到了病案室。
  下雪了。病案室在雪里孤零零的;木芙蓉伸着秃枝,戴了数不清的白手套。挂孝似的。我去看老王;因为好奇。老王还是从老花镜里翻眼看我:“我就知道你会来。”她在缝一本病历;红线;是老孙的。老王拉开抽屉。老王把一张照片放到桌上。两个年青的军人,坐在树下。背靠着。一人胸前一枚毛主席像章。总政发的那套有“为人民服务”的像章。“这是他。”老王指着那个男军人。“病人过敏死了;我受处分;我找他哭。”老王拿起照片:“他说我是杀人犯;打了我一耳光。我的耳鼓穿孔了;后来他转业了。再没见过。”“什么时候的事情?”“七三年。”照片上的人。那么年轻。招招手就可以站起来,走过来。老王坐着:“听到他死了,我以为我会哭的。就是哭不出来。”
  老王笑着;翻着病历。一页一页。手指在上面抹过去。“小孙啊。”她说:“就留下这些了。下雪了;也不知道你冷不冷。”我出门了。门前雪地里,有一溜脚印踩往太平间。老孙躺在那里。
   。。

老王的第二个故事(1)
这个故事,有四个人在说。我,宁,护士长,贵伯,他是看太平间的。一九七三年,批林批孔。大家都发了很多小册子;四书五经差不多都齐了。我最意外地是拿到了一本《朱子治家格言》、一本《改良女儿经》。
  “在家女儿仔细听,听我细说女儿经”一大串。都是叫女人怎么做女人、怎么孝敬公婆、怎么对丈夫孩子好、怎么做家务。有一条记得很清楚:就是往外倒水的时候,不能哗地泼出去。在用手轻轻地把水戽出去,手还不能碰到盆底,怕指甲刮到盆底发出声音,很不雅。
  我读得起劲;在军校的解剖教研室里。那里晚上门关得迟;没有严格的熄灯管制。坐在一大堆器官中间;看四书五经。器官就从高高的柜子上,隔着玻璃瓶看我。
  这个时候,在我后来要分配过去的医院里。同志们正在批林批孔。外科护士小王坐在办公室里,脸涨得通红。
  “孔老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复辟狂;他要恢复春秋礼制;到处声嘶力竭。林彪也是一个复辟狂;他要推翻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走资本主义道路。”说着,就哭起来:“我们不能再受二茬苦遭二茬罪了。”
  宁坐着看王;不知道是不是也哭一下。可就是哭不出来;使劲想。想到自己好久没请探亲假了,心一酸就一下哭了。哇哇的。
  办公室里的同志们都吓一跳,忙着劝。声讨林彪和孔老二。
  后来,政治处要选一个批林批孔的先进。想到这两人都哭了,只能选一个。主任说:“谁先哭选谁。再说了,宁这个家伙平常稀稀拉拉的,万一出去不守纪律,麻烦。”就这么定了。
  外科护士小王就成了批林批孔巡回演讲团的成员。
  不上班了,不上夜班了。宁后来说:“好得意哟。气死我了。早知道,才不跟着哭呢。”又说:“也好。如果是我上夜班,说不定那个人就死在我手下了。”
  小王回来,都半年了。正赶上夜班,下半夜。
  夜班,特别是大夜班。不是人干的。跟喝假酒一样,脸青、脚软。天是白的,扎眼,头疼。做的动作和想的动作错位。想找人吵架,全世界的人都是死对头。小王护士就仇恨满腔带着阶级感情上了班。
  一大盘注射器,按药剂药量不同分别用胶布固定。小山一样。全是上夜班的人抽好的。
  小王护士执行二点的治疗。
  一个屁股一个屁股地扎过去。动作一致:两快一慢,就到了那个病人。一个青霉素过敏住院的病人。一屁股扎下去了。两快一慢。 “护士啊,我好难受。”脸一下子变得黄白黄白的,没了光泽,蒙了一层蜡。治疗卡上病人的名字旁边贴着一个红色三角型。这是青霉素过敏的标志。
  一大盘注射器掉在地上,走廊里全是生命打碎的声音。
  小王护士,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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