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记忆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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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记忆道歉- 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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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工作,我的任务是每天晚上陪老牟散步。哪怕我心里把这个散步咒骂一万次。医院靠山,闽北的深秋,山就是一块巨大的调色板,你能想象的颜色这里全有。老牟走着路,就开始了她的自言自语:
  “你恋爱过吗?”
  “没有。”
  “我知道没有。恋爱的女人不是你这种愚蠢的眼神。”
  “是的,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她一脚踢飞一块石头,把路边草丛里的一只山鸡惊得飞起来,拖着一尾巴累赘,牢骚满腹地窜走了。我们这里就是这样,如果碰到一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都不必奇怪。有一次一只黄麂就跑到我们院的洗衣房去了。大家都围着看。它转了一圈,走了。那是什么年代?一九七三年,全体中国人民还没来得及学会吃山珍呢。
  “我渴望恋爱。可是我只能同自己恋爱。”她转脸看我,眼睛就那么穿过我愚蠢的眼睛盯着我的身后。我只好点头。她很不屑地用手在我头上一扒拉。
  科里的人很快知道我成了老牟的散步同伙。周一大查房的时候,有位男同志对我说:“你真幸福啊,同美女一起散步。”
  晚上我对老牟说起这话。老牟说:“他们这些人都恨我。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讨的老婆都不及我漂亮,他们是妒忌我。”
  她拿出了一团解放军报,那里面就是我的辨子。辨子的发茬已经用橡皮筋系紧了。辨梢扎着两只淡蓝的丝带。我不知道我的辨子离开了我竟然会这么奢侈。
  老牟把我的辨子用发夹夹在了自己的头发上,然后用一条旧围巾包住自己的头。“我太漂亮了!”她用一种哭腔说。接下来的事情更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
  她从箱子里拿出一条绸被面披在肩上,然后在腰上系上一条丝巾。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会,哭了起来。哭完了她又笑起来,那是一种嫣然一笑。
  “你睡吧。”她说。拿起桌上一只棕色的广口瓶,那是装水剂的专用药瓶。从那里面倒了一点液体在杯子里,一饮而尽。
  “这是咖啡因。”她说。
  这是一种兴奋剂,用来治疗抑郁症的。她喝它干什么?老牟是个司药,弄到这种药太容易了。
  

爱是刀光剑影(2)
“我习惯了。你先睡吧。”
  早上六点半是出操时间,我看到老牟把自己包在被子里,朝我哼了一声:“我从来不出操。”
  山里已经有薄霜了。跑在山路上,一脚霜的碎裂声,鞋上全是草屑。我在想老牟是个什么人。怪人。
  怪老牟的绝技不是化妆术。她是一个手风琴手。闲下来的时候,她会把手风琴从床底下拉出来,拉上一阵子,全是苏联歌曲。她的手指细长柔软,在键盘上弹跳的时候,我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那里面有一句形容保尔柯察金拉手风琴的句子:让手像蝴蝶一样在琴键上飞舞着,发出一声声叹息。
  就是一个吉普赛女郎。
  在喝了一段时间的咖啡因后,老牟又开始吃安眠酮了。我很提心吊胆。这是一种可以成瘾的镇静剂啊。我问她不吃行不行。她瞪着我。
  医院开始了冬训,一个项目就是二十五米五四式手枪射击。靶场上,老牟把弹匣退出来,很熟练地取出一颗子弹捏在手里:“这么小的一颗东西就可以要人的命。哈!”说着举起枪乱转身子。这可是大忌,实弹射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必须把手里的枪朝上举着,不准朝向其它方向。我们有位管食堂的司务长,实弹射击的时候把枪口朝下,结果不知怎的就打着了自己的脚。
  医院里的人都说,老牟的精神状态不对,至少是有思想问题。
  我知道,她一直想恋爱却不知道爱的那个人在什么地方。
  入夏的时候,老牟突然对我说:“我要结婚了。”
  看我没什么反应,她揪住我的耳朵说:“我要结婚了!我老头是北京的。”那时候,我们都把丈夫和妻子称作:老头、老婆,不管你几岁。
  老牟一心想嫁个北京人,她出生在北京,她想回到那个有着葡萄架金鱼缸四合院的北京胡同。
  很快,老牟回来了。没有喜糖。只有少数几个人吃到了她带回的巧克力。我得到的最多。那个时代,巧克力是奢侈品。
  没几天,老牟把我叫到药房里,很严肃地盯着我:“有件事你必须得帮我。”
  她闭上眼:“我想结扎。”
  老牟的怪我是领教够了,但是这话我实在是听不懂,或者说是听懂了没听明白。
  “我不想同那个丑家伙生孩子。”她睁圆了美丽的大眼睛:“我要做输卵管结扎。”
  “我帮不了你的忙。”我说。尽管我在妇产科工作。我怎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把老牟送上手术台?这个玩笑开大了吧?我见过老牟的老头,一个五短身材的人,长得像床头柜。该死,他还姓武!
  “你只要把我用自行车带到县医院去,其它事情你就别管了。”
  老牟一定是有魔力的。我和另一个姓吴的护士竟然就把她带到了几公里以外的县人民医院。几个小后,她竟然就坐在我的车后座回来了。几公里的沙土路,我的屁股都疼了,她不怕疼吗?
  拆线是在我们宿舍里完成的。我给她拆的线。这很容易做到,晚上到科里换药室拿一个拆线包就行了。我对她说:“你的刀口缝合得很好,皮瓣对得很齐,不会有什么疤痕。”
  没多久,老牟的老头来了。真是一只床头柜。白净修长的老牟在他身边像是公主与侏儒。
  老牟和老头打了一架,因为男人在晚上看到了老牟肚子上的那条刀疤。老牟说:“我结扎了,我不想给你生孩子,因为你太丑了。”是男人都会愤怒,没把老牟往死里整算是老牟运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男人说要离婚。老牟说可以,条件是把她办回北京。
  转眼就到了冬季老兵退伍的季节,老牟也要走了,她是干部转业,到北京的一家科研单位的化学所工作。走之前,老牟拿了一盒戏剧油彩给自己化了一妆,深目高鼻,衬衫两边用彩色绉纸粘成花边。她要我用海鸥一二零相机给她拍几张照片。她说:“你看我像不像娜达莎,或者是安娜?”
  从那以后,我再没见到老牟。很久后,在一次战友聚会上我听到了老牟的事情:
  

爱是刀光剑影(3)
老牟住在金鱼胡同,进了四合院。
  老牟疯狂地爱上了她们所里的一位工程师。为了这个理想,老牟决定到医院去做输卵管接通术。
  那个时候我们做手术是很仁慈的。早先真的是结扎,不过是找到了两侧输卵管,用医用橡皮筋把它扎起来,这是真正的结扎。为的是日后产妇又想生孩子的时候,把橡皮筋解了,让输卵管重新工作。
  不过常常有人因为结扎的时间太长,输卵管变型或者有一点炎症,受精卵会在这个地方停下来“着床”。薄薄的输卵管壁那里吃得消天天见长的受精卵?两三个月后就会破裂,于是就有了“输卵管妊娠”这样的名词,大出血这个症状。
  还有一种方法是不让你生了,把输卵管剪断。老牟用的是第二种方式。但是这种方式也是可以接通的,无非是手术难度更大,要做吻合术。最绝的是把输卵管截去一段,想再接通是做梦。
  吻合术很成功,老牟对自己的爱情信心百倍,可是她开始咳嗽。医院给拍了一个普通的胸片,竟然发现她已经是一个晚期肺癌患者,并且不是原发病灶,也就是说,肺部是一处转移点。她的问题出在子宫,绒毛膜上皮癌。这是妇科死亡率最高的癌症。
  从一开始老牟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坚决要求手术。子宫和一部份肺叶切掉了。她对来看她的战友老毛说:“我一生中做了四次手术,都与生育有关。我是天生不能当母亲的人。我还想以后教我的孩子拉手风琴呢。”
  每天,她总是把头歪向门口,等一个人。就是那个她疯狂爱上的工程师。可是门口只有医生护士。
  她坐在轮椅上,让老毛把她推到院子里,伸出手在空中捞着:“北京的风很硬,咱们山里的风是软的,有香气。真想回去出操。”在医院老牟从来不出操。
  不久,癌细胞转移到老牟的脑部了。她开始昏迷。老牟死了。老毛说,是她推着老牟到太平间去的。老牟放在平车上,一床白单盖着,平平整整的,根本看不出里面还躺着一个人。车子很轻,老毛说推着车子就像推着一个婴儿。老牟一九四七年生于山东。父亲是一位军史上有名的战将。母亲是一个农村小脚妇女,一生都没敢大声同父亲说过话。老牟是他们惟一的爱情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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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案室里的尘埃(1)
病案室在医院的角落里。一幢平房,一排门。病案室只占了一扇门。隔着一片杂木林,就是太平间。我到病案室找病历。科里碰到了一个小小的医疗纠纷,要找到当事人当年在手术前的签字。病案室前头长着许多木芙蓉,粉的,碗口大,从肥肥毛毛的叶子里挤出来。走过去,花掸着衣服,就是仙女上瑶台的架势。
  管病案的是老王,从老花镜里翻眼看我。白大褂里伸出长长的脖子来:“找什么?”“一个人的病历。”“出院的还是死的?”“死的。”“哪一年?”“七九年。”
  “什么病?”“成骨肉瘤。”老王站起来,病案柜长城一样竖着,门很紧,深紫的漆面。标签贴在左上角:内科、外科、妇儿科、门诊、军队、地方……就是大阅兵的方阵。开锁;开门。手毫不犹豫伸到一格木屉里。“是他吗?”我看病历;是。从入院记录到病程记录,每一天的医嘱,护士的治疗签字,交班记录。最后,我找到了病人的签字。纸上一大滴墨;是那个病人的钢笔漏水溅上的。名字歪歪的。他写的时候,写一个字,抬头看一下我们。眼睛洞一样黑得不见底。写着一个字:死。翻完每一张纸,老是想到这个人临终时的样子。伸手抓空,手干干的。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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