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记忆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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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记忆道歉-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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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一大堆老同志中间,不管念到谁的名字,我都点头。最后所长说话了:“我们的个别同志没有政治标准。入党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不能掉以轻心。入党就说明,你将为共产主义事业,献出你的一切。没有条件。”
  散会了,我傻坐在会议室。还有老董。
  “你真的认为我可以入党吗?”老董开口说话。
  我吓了一跳,看老董。他背着光,脸黑着,有点凶神恶煞。
  “我很严肃的。”我说。
  老董把两只拳头在桌上一敲:“他妈的,都这么严肃就好了。”
  刘护士问我,老董都说了啥。我说老董说都这么严肃就好了。刘护士瞪着天,好半天才说:“谁不严肃啦?”刘护士也是群众推荐的一员。
  现在,他们都坐在车上。除了我和苇是什么申请都没写过的人,其余的,至少也是写了入团申请的。
  莲河被台风划拉得皱成一团了,船从防波堤撞上来,撞成一堆。花岗石的屋子歪着,豆腐似的。防风林没有了树梢,跟砍头的烈士一样。老乡躺在风里头,风把哭声吹得到处都是。
  公社的礼堂成了医院。男男女女,哭天抢地。
  发电机嗡嗡地响。老董就穿着一件铅裙,站在X光机跟前,嘴里不停地叫:“再左一点,再右一点。不行,再来。”黄医官就和他一起拉着老乡的腿,使劲。他们在给骨折的病人复位。在X光的屏幕上看那些错位的骨头茬。人的肌肉太厉害了。骨头一断,肌肉立马就自行其事脱离轨道了。把折成两段的骨头拉错位。想要复位,就得在X光机下看着错开的骨头,两个人配合拉着病人的伤肢的一头,拼命拉,拉开了,再慢慢地往回送,让断开来的骨头茬对在一起,然后用夹板固定,这可是战伤救护的基本功。和平年代就是救灾了。
  开放性骨折的病人只好把露在外头的骨头包扎好。万万不能送回肌肉里,那样会感染的。
  风把人的骨头当成了玩具了,劈里叭拉地乱折一气。完了,一拍屁股走了。留下一片蓝得晃眼的天、海、阳光、还有乌烟瘴气的海滩和蓬头垢面的老乡。苏式嘎斯51卡车来回跑。我们就在大太阳下来回送老乡,活着的送走了,再清理死去的。女人就坐在沙滩上拍着沙子哭:“哇苦啊,哇苦啊。”男人就沉着脸拉人。死人像咸鱼一样沾着沙子,沉沉地从沙滩上拖出一长条沟,我们拎着漂白粉,洒在死过人的地方。
  

老董的门槛(2)
老董的军装上一片白硷,他说自己头痛。天天对着X光机,射线早就超标了。黄医官都说自己恶心吃不下饭。
  傍晚的时候,海退潮了。我们坐在沙滩上,累得极清醒,好几天没好好睡了,怎么就不困呢?我问老董。
  “这叫超限抑制。”老董点着一颗烟:“你要不要来一支?”
  “不要,女的抽烟就是特务。”我说。
  “男的呢?”老董问。
  “男的抽烟像是首长。”我说。
  老董就笑:“我像首长?有那么老吗?”我们那个时候的首长都是红军什么的,一个小营干都是打鬼子的老兵,比方我们的所长同志。1942年就同鬼子打上了。
  “你看我几岁了?”
  我看老董。头发薄薄地盖在脑门两边,一说话,眉间一条川字纹。
  “你快四十了吧?”我下决心把老董往小里说。
  老董从沙子上咣地跳起来,溅我一嘴沙,咸咸的。
  “你他妈的,会看人吗?”卟卟地歪着身子走了。
  晚上苇躺在沙滩上说:“你活该,人家老董才三十出头。人家还在找对象呢。你不知道?他想找刘护士。”
  刘护士,所里的大美人啊。卷毛、白脸、红腮帮子。军装到了她身上,锦上添花。
  “你怎么知道的?”
  “全军指战员都知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个屁啊。”苇告诉我,老董托好多人找过刘护士了,刘护士就是不表态。
  “支左表态也没这么难啊。”苇说:“关键是她不爱他。”
  老董哭了,在放射科里。
  教导员找老董谈话,把老董谈哭了。
  教导员说,这一次支部准备从群众推荐的同志中发展一名党员,是刘护士。
  老董说:“我参军十年了,为什么就一直跨不过这个门槛?”
  教导员说:“你的群众基础不够好。”
  老董说:“什么是群众基础?”
  教导员说:“有人反映你脱离群众,有小资产阶级习气。”
  老董的小资产阶级习气如下:
  用香肥皂洗脸洗毛巾。集休宿舍外头的大水池边,老是看到老董卟哧卟哧地洗脸,香皂沫把脸堆成一个曹操模样,嘴里还呀呀地叫。再搓毛巾,毛巾就变成了螃蟹,一堆泡泡。洗好了,举起来对着太阳看,跟看病人的X光胸片一样,嘴里还叨叨:“不行,还有。”再搓。
  老董是潮汕人,喝功夫茶。夏天,部队半休。下午四点半上班,人家是连队训练避高温。闽南夏天,天空铁板一样,海风夹着盐气吹得人脸疼。能在太阳底下站一个钟头岗都是好样的。医院也跟着部队沾光,半休。四点以前,树叶子都热得发软,人就跟抽了筋,趴在床上发昏。老董坐在走廊里,小竹凳支着屁股,面对一张小木桌。桌上是功夫茶的五件套:一壶四杯。外带一只小炉子,烧开水。
  老董洗茶、沏茶、倒茶,有板有眼。拎着一只小茶壶在小杯子上头转圈子。小杯子就鼓出一个个金黄色的水泡。老董捏着小杯子,吱一声,“唉”,杯子往盘里一放,抹一下嘴,两只眼就到处乱看,想找人说话。有一次就看到我了,天下雨,我跑到走廊里躲雨。
  “你过来。”
  我过去了。头发梢往下淌水,滴到老董的茶壶上。
  “喝过功夫茶吗?没有吧?喝一杯,这是人生的功课。”
  我就拿起杯子喝,一口都不满。苦苦的,一气喝了四杯。让老董再倒。
  老董就嗄嗄地笑。“二百五哇,不好多喝的。”
  我觉得头晕:“老董,我恶心啊。”
  老董看看我。呼地站起来:“叫你不要多喝啊,醉茶了啊。”他一把拎起我,拉到雨地里,让我抱住晾衣服的石柱子:“抱紧了,会醉死的噢。”
  我就抱着石柱子,跟抱亲娘似的。雨浇在头上,眼前一片绿,好一阵子才看清老董穿的那件汗衫上写着:“中国人民解放军”几个大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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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董的门槛(3)
因为香皂和功夫茶,老董的党还是没入成。
  刘护士一入党就调走了。调到军区总院干部病房去了,那里需要政治过硬形象好的护士。照顾首长呢。
  苇说:“总院啊,多好。一天到晚都有电呢。”
  我说:“还有百货公司可以逛呢。”
  苇说:“就你那两个破津贴,买什么?别丢死人了。”
  老董跑去找刘护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到总院去工作?”
  刘护士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长得好,首长要调你,就让你先入党了。”
  老董虎着脸,站在外科走廊里叫唤,刘护士就哭起来了。老董上去就给刘护士抹泪。刘护士噢地喊起来:“你耍什么流氓啊?”
  所长在办公室里甩自己的帽子,甩够了,指着老董的鼻子说:“你这个人就是他妈的操蛋,流氓习气!”
  老董完了,小资产阶级习气还加一个流氓习气。他对黄医官说:“我是流氓习气吗?”
  黄医官说:“说你是流氓你就是流氓啦?十年兵白当了啊。”老董呜呜哭个不停。
  没多久,黄医官出事了。是老董在X光机下头看到了黄医官心脏里的那根针。老董摸着黄医官的胸口说:“老黄啊,你怎么就忍得住呢?”
  老董打了复员报告,坚决要求回老家去。复员是按战士待遇,就给一笔复员安置费,不管工作。老董说:“我找得到工作。”
  晚上站岗的时候,我去看黄医官。老董也来了。
  老董跑到黄医官的坟头跟前,咚地跪下了,头顶着地,一声不响,半天不起来。抬头的时候,脸上全是泥糊糊。
  “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他知道的。”老董指着黄医官的坟头。喉咙里一抽一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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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子,你还有啥不敢吃?(1)
我正脸朝黄土背朝天种小白菜,后脑勺一声咋呼:“我说啊,伙计,你这东西我就不客气了。”
  抬头,太阳照得眼绿。一个壮汉,六五式军服洗得发白,帽沿软软的。老兵啊。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全是六八式的,野战绿,不掉色。新兵都眼红六五式,洗多了就褪色。浮出一层旧,衬上红领章,很有老兵油子的豪气。
  老兵油子蹲在地头,两手揪住韭菜,一拔。往裤子摔两下,一手抓着,一手一撸,韭菜露出雪白的根。老兵把绿色塞进嘴里,咔嚓咔嚓,舌头伸出来舔舔嘴。老天爷,舌头是绿的。
  我站在地里,从嘴到胃,全是辣的。
  “我转了一圈了,一所的菜地里刚浇了尿。我说了让他们晚两天的,回头找他们算账。”壮汉说:“你们二所的韭菜太瘦,汁少。”他咕咚一声。
  上午我同苇刚给韭菜浇了一层薄尿呢。还是黄医官让我们挑了一个发过酵的粪坑,说是发过酵的粪肥力大。那些薄尿进了老兵的肚子啦。
  我光着脚挑着空桶,桶里还有尿的味道呢。
  “你多大了?”老兵吐了一口绿口水。
  “十五。”
  “娘的,这么小当啥兵啊?会挑水?”
  “会。”
  “会个屁。”老兵指着菜地边的水塘:“你过去,扁担不离肩,把两只桶放进塘里,能挑上来就是会挑。”
  你以为我是小姐啊?在家里我就挑水种过菜,我爹参加过大生产运动呢。咱家有南泥湾精神,有一块菜地呢。
  我一路小跑到了水塘。左边桶往塘里一斜,装满了。拉上。右边再一斜,装满了。人一吃劲,青松一样,稳扎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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