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杜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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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杜拉斯-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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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用了粗俗的词,而不是常用的词汇。一切都使她厌烦,蓬皮杜,比比皆是的蠢事,她本人。她一再说感到很厌烦。她想象不到人可以如此厌烦。她说得很小声,几乎听不见,好像我们被特务盯梢似的。我寻思她是不是喝醉了,但她的满脸愁容又表明并不是这样。我觉得她无精打采。她说年轻人崇拜她,乌塔的伙伴们欣赏她最新的两部小说:《阿巴恩沙巴纳戴维》和《爱情》,说着,她的心安定了一些。评论界的沉默使她感到痛苦。这两本相继出版的书都没有受到欢迎。甚至没有《广岛之恋》出版后所受到的嘲笑和《劳尔·V·斯泰因的迷狂》出版后所受到的抨击。她说她讨厌孤独,讨厌与她的母鸡一道生活,讨厌诺弗勒。
  她的眼镜反射着店铺的灯光。我不相信她哭了,要么是寒冷冻伤了她的眼睛。我们不能耽搁。我没想到建议她去咖啡馆喝上一杯咖啡或掺热糖水的烈酒。我也跟她一样觉得不知所措。每当人们夸赞她有点过分或笑她笑得有点离谱时,我便想起那个草编提包、眼镜上的反光和降临在王子先生大街的夜幕。
  我想让她振作起来,但那天晚上,我的哀伤更加重了她的哀伤。我们漂亮的朋友伊莱娜,阿兰·卡瓦利埃的妻子刚刚在汽车中自杀。70年代开年不利,我们要“改变生活”的冲动艰难地冷了下来。
  我们一心要改变我们的生活。玛格丽特不是一个甘心失败的人。她在寻找新的斗争。女权主义者的斗争有段时间与她有关。在诺弗勒,在她家里,人们只能见到那些奉承她的妇女。她颇有分量地对男人进行一些诅咒,声称聪明才智是女人所特有的:“在这一点上我为男人们感到遗憾。但女人更深刻,更活跃,更清新,只要她们不人云亦云。”她宣称,每个男人身上都沉睡着一个伞兵。她回想起他们纠正她的语法错误时,要她干得更多更好时对她的捉弄。(在《痛苦》中,她引用她儿子的父亲迪奥尼斯·马斯科罗的话说:“所有的蠢话、傻话,你都说了。”后来,在《诺曼底海滨的妓女》中,她又引用扬的话说:“你碍手碍脚。”)
  我对男人没有个人的心理学理论。我更关心妇女所承受的社会压力。我在巴黎郊区,在热内维里埃参加斗争,为堕胎争取权利,但我不把男人当做敌人。
  玛格丽特提醒我说:“他们奉承你,所以你觉得他们不伤人。”她经常问我是否产生了感情。当我作了肯定的回答后,她又表示怀疑。我很少向她解释。不是因为喜欢保密,而是我所经历的浪漫史似乎达不到她想象的高度,讲起来会很乏味、平淡。我觉得她可能会对别的妇女跟她讲述的原始细节感兴趣。我没有告诉她我很痛苦,哪怕是我提及一段痛苦的感情,她也觉得我总是洋洋得意的(英国女王或蓬皮杜夫人!)。她总是这样下结论:“你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有一天,她十分直接地问我对金发小姑娘们的父亲的感情,当时我与他一起生活。“你爱艾里克吗?”我向她描述了他使我产生的所有爱情和温情,结果我看到她脸上露出了一种怜悯的表情,一半是同情,一半是厌恶。她叹道:“温情,天哪!”她说,“温柔”是她从来不用的一个词。比“梦”字用得还少。“我不做梦,我思考。”她说爱情并不存在,只有热情还值得。我笑着说:“总算还有值得的东西。”
  她没有笑,我满足于像温情这样平庸的感情,她对此感到由衷的遗憾。
  女友杜拉斯(17)
  我与艾里克同居,过着平静的日子。在这期间,玛格丽特对我不怎么感兴趣。她讨厌没有堕落或狂乱的女人,痛恨我的一个长得特别漂亮、大家都喜欢的女朋友。当我问她反感的理由时,她回答得非常干脆:“那是个狐狸精。”
  她见我目瞪口呆。对我那位因单纯自然而迷人的女友来说,再没有比这更不合适的词了。她又补充了一句:“美,是不刻意寻求自己所没有的东西。”
  “一点没错,”我说,“我的朋友正是如此。”
  “那她太随便了。”玛格丽特理亏了,最后说道。
  她很难忍受满足现状的人。对她来说,诱人的女子只有引起悲剧才显得可爱。在重罪法庭,她们很讨人喜欢。
  玛格丽特不时地问我:“艾里克能满足你吗?”她的目光紧盯着我。无法避开她。我对她说艾里克是个靠得住的男人,他的爱鼓舞着我。她很快就改变了话题,但下次会重提此事,态度同样粗鲁:“艾里克不骗你吗?”她问得那么严肃,我不禁笑起来:“你觉得他会骗我吗?”“啊,不!”她气恼地说。
  对玛格丽特来说,想在爱情中休息是完全错误的,甚至是可怜的。然而,她对我又有些宽容。也许是因为她猜想我的生活不那么平静,也许是因为当她感到太孤独的时候,我家中的热闹使她感到开心(“地理上的需要”)。也许是因为我一半是犹太人,所有与犹太人有关的、有点关系的、关系密切的东西都使她入迷。她常说,她宁愿是犹太人。当我回答说:“我可不干。”或“为什么?想进集中营?想到基布兹1去生活?”或说其他笑话时,她感到很不高兴。
  这时,她会严厉地打量着我,虽然坐着,却也显得很高。她说贝京2是个“圣人”,因为他握过纳赛尔3的手。她说犹太国是个王国。有时,当她谈起犹太人时,她会古怪地停下来:“瞧我瞎扯些什么呀!”有时,她说些骇人听闻的东西,但荒谬得使人总以为她是在讲笑话。比如她说:“阿拉伯人很蠢。全世界的人都穿着西装时,你会看见他们穿着衬衣而不脱裙子!”她不想象如果这样概括犹太人的基本特点,可能也会使某些犹太人感到震惊。对于我,她说:“你有犹太人的性情和忧郁。”她表现出一种宽厚。她说我们讨厌同样的东西。有一天,她在饭桌边列了一张单子:偏见、制度的压迫力,对大自然的破坏和对动物的残杀,遗忘边缘人(那时还没说“被排除的人”)心满意足。
  “破坏大自然,残杀动物”,在这一点上,我让步了。70年代,我对自然环境漠不关心。玛格丽特感到很气愤,描写了一个悲惨可怕、将无法居住的世界。她触及了神圣的事物:“如果你看不到这场灾难,你就什么都看不到。”今天,她的预言被具体化了。
  我们在饭桌边的那场谈话,我已记不大清楚了。但我们谈过好多次。有时,借着酒劲,我们一个接着一个开玩笑。有天晚上,她讲述了她与法国电力公司的争吵。她学着约瑟芬·贝克尔“我有两种爱”的曲调,唱道:“我有两个电表。”饭后,大家一齐唱起抱怨法国电力公司的许多歌曲。第二天,她把歌曲寄给了管理部门。
  在那些年头,谁是“大家”?总是乌塔的同一些朋友,电影院的同一些朋友:男技术员、女技术员以及他们的情人和孩子。毫无例外。毫无外交礼节。一点也不赶时髦。夏季的周日,我们到处走动,公园的长桌边,可能有二十来个人甚至更多的人不断轮换:在“人民战线”见面后,又在36号的纪录片电影院相遇。玛格丽特端坐桌子一头,这种“第一次有薪假期”的气氛使她心花怒放。她坐下来时,短裙撩到大腿上,露出善于爬山的腿肚子。她微笑起来的时候很美,可以看见她漂亮的牙齿。她光彩照人,耀眼夺目。她很兴奋,尽管她自己否认这一点。任何作家(也许除了乔治·桑,又是个女的)都没有这种生命的威力和创造的力量。况且她还有重要的作品,又如此慷慨好客。
  男演员、女演员,在一个时期当中,参加聚餐的,总是同一些人。
  比尔·奥吉埃代替了德尔菲娜·塞里格。比尔的丈夫巴尔贝·施罗德当厨师,他就像个首领。有天晚上,他做了白斑狗鱼。玛格丽特叫道:“啊,这条白斑狗鱼,我把它记下来。”我由此知道她记下一些参考数据和断句。我也开始学她。
  也有些赴会者来一次或数次,然后就不再来了:一个德国女歌手,一个意大利女裁缝,一些舞蹈家,一些美国的“博士论文准备者”,人们到布莱西尔火车站去找他们。他们一到,玛格丽特就对他们进行测验。
  “你觉得我家怎么样?”
  那些笨头笨脑地回答说“漂亮”的人立即就被淘汰。
  “漂亮,啊不!恰恰相反。”
  对那些找到一个不那么平庸的词来形容的人,她说:“还可以。”
  我记得有一次在花园里吃饭时,她指责一个朋友阴险毒辣。我从来没有参与公开指责人。由于她的指责包含部分事实,这位朋友的尴尬和我自己的尴尬使我终身难忘。
  女友杜拉斯(18)
  我记得有一次在厨房里与我们的哲学家朋友弗朗索瓦·勒尼奥一起吃饭。席间,她声称我们都是种族主义者,说必须承认这一点。她还举例说,她就不愿意怀黑人的孩子,她不可能爱他。当她提了这样让人为难的大问题时,我们扪心自问。我愿意成为一个黑人孩子的母亲吗?弗朗索瓦·勒尼奥拒绝做这样的假设,太离谱了:应该完全否认自己身上的种族主义思想,拒不理解种族主义,哪怕是自欺欺人。玛格丽特表示要讲事实,固执己见。那天晚上,大家争论得迟迟不休。
  为了真实,她会去杀人。“不该撒谎,所有的人都想杀人。我翻开报纸,我想杀人,我和纳粹法西斯分子的区别,在于我知道我有这个能力。我也知道我能纠正自己。纳粹的幼稚之处,在于他们相信自己有权杀人。”她还说:“写作,也是对鲜肉、屠杀、消耗力量的渴望。很盲目。”
  这么大的力量,太大力了,哪怕是在她敲桌子的时候。我发觉她在克制自己,她紧紧地抓住桌边。我后来只看到她坐在桌后,有时坐在扶手椅上,但从来没有坐在长椅或沙发上。她几乎从不站起,除非当她又唱又跳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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