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间》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蓬莱间- 第74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宋妈妈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加上婉仪从国外寄回来的前,全都用来养活上上下下几十口人。日子过得越来越艰难,每天从两顿馒头,减到两顿窝头,从窝头再到稀粥,最后只能吃杂合面。那是一种难以下咽的,不能称之为食物的粮食。可在当时,有杂合面度日已经是万幸的事了。
  到了后来,和婉仪的通信也中断了,我们失去了最后的帮助。剧院里的人不断减少,有的死了,有的逃到能活命的地方去了。我不能走,因为宋妈妈坚持不肯离开这里。我拼尽全力想要挽救这个家,可我挣回来的钱也只够勉强糊口。
  最后,在一个下着雪的冬天,我最后的亲人也离开了我。
  宋妈妈临终前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我带她去舞台上。
  我忍住了泪水,抱起她瘦弱不堪的身躯,来到舞台上。
  “开幕。”她气喘吁吁地在我耳边说。
  “好!”我踉跄地跑到台口下,摇动牵引着幕布的绞车。
  大幕缓缓拉开,台下空无一人,只有破败的天花板上传来北风护照的声音。
  她张开双臂站在舞台上,迎接着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谢幕,像是在跟来迎接她的天使们拥抱。
  那个身影倒下了,我心底里最后一块家的碎片也消失了……
  她出身名门,少年时求学于西洋,受过高等教育,思想自由开放,深爱着两个跟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也深爱着那片舞台。
  她从小教我不要去恨,要去宽容别人,宽容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
  可偏偏一个如此宽容的女人,却最终倒在了一个饥饿寒冷的雪夜里……
  这个世界,真的还有什么值得宽恕的吗?
  冰雪总会消融,长夜终将过去。我活着见到那群恶徒们占领了这座城市,也活到了他们离开的日子。
  记得那天街道上到处都是锣鼓声,处处都是灯火,商家打开钱柜向人群抛洒着多年存项,饭馆的伙计们到街上拉客人进来,不需要一分钱白吃白喝。多年来悬在国人头上的屈辱和阴霾,终于和那面太阳旗一起消失了。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酒,独自穿过欢庆的人群,玩着长街走回剧院。
  剧院门前停着一辆黑色汽车,仿佛已经在那里停了很久。可能是以前的老观众吧?战争胜利之后,这里也不会有戏演了。因为到了现在,这里只剩下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了。
  我跌跌撞撞地去开门,身后汽车的门开了,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阿莱哥!”
  那个声音我无比熟悉,她曾为我在深夜里祈祷,曾在那舞台上放声歌唱,曾经是我的家人,却也曾经抛弃了我们。
  我蓦然转回头,婉仪正站在台阶下的黑夜里。
  她长高了,也长漂亮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头发枯黄的瘦丫头了。她身上衣服华丽无比,像是美国电影里海报里的明星一样,头发烫着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化了很得体的晚妆。
  “阿莱哥,我回来了……”
  我的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她见状要上来扶我,却被我阻止了。
  “阿莱哥!”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进去把门关上,然后整个人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这个家在几年前那个下雪的夜里,就已经不在了。
  现在的婉仪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上台前会紧张的小丫头了。宋妈妈当年说的没错,她的确需要一个更大的舞台。
  不仅仅是在美国,婉仪几乎已经红遍了整个世界,音乐剧界都在传颂着她的名字。
  现在她回来了,也许是为了为了弥补当年离开时的愧疚吧。她决定要召集当年剧院中的老人们,在这个曾经她放弃的舞台上再度演出。
  很可笑!我当时就是这个心情。当年的老人?现在整个剧院剩下的活人只有半个,就是我。
  她想带我去医院治疗,也被我拒绝了,她想重新拉起另一个班子排练,就随她去吧。反正宋妈妈在自己的遗嘱里,把剧院留给了我们两个人,这里面有她的一半。
  但想要让我去原谅,让我去忘记,这不可能!
  那期间婉仪无数次试图来找我,敲我阁楼的房门,可我都没有开。听说她的班子重新拉起来了,里面都是一些仰慕她的年轻人。
  我在阁楼上能听到他们排练的声音,那群门外汉实在太嫩了,需要她一遍遍地从头教起,教得很吃力。
  可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终于,这座饱经风雨的剧院再次迎来了新戏的上演。
  首演那天晚上,我躺在阁楼的床上不断咳嗽着,听着楼下观众们入场的嘈杂声,气血不住地翻涌。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很熟悉的脚步声,很优雅,让我想起了宋妈妈。我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忍着咳嗽问是谁。
  “阿莱哥,是我。”
  是她啊……她已经长大了,和我记忆中的宋妈妈越来越像了……
  “回去吧。”我翻身又躺倒在床上。
  “一会儿就要演出了,我想让你来看看。”婉仪恳求我。
  我没有回答,把被子蒙在头上,不让自己的咳嗽声传出去。
  仿佛过了很久,婉仪还是没有离去:“你知道的,没有你,我做不到的。”
  “真是太抬举我了!”我被气笑了,咬着牙说,“您已经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随时随地可以扔在一旁的废人!”
  “你别这么说!”
  隔着门,我听见她在哭,哭声很小,却清清楚楚地透过门板传过来。
  “我……有点怕……”
  十几年前,她站在台口的幕布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似的颤抖着,对我说过同样的一句话。
  “怕什么。怕唱不出台词吗?”我失去理智了,讥讽道,“那就去跟观众道歉,看看他们会不会原谅你!哦对!你当年也把他们抛弃了!不是吗!?”
  “不是的……我……”她哽咽了,但又仿佛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便抽噎着离开。
  那天晚上,我听见钟声响过了三遍,可舞台上的歌声没有响起。那一晚,观众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等待了很久,但女主角却一直都没有登台。
  怨恨已经占据了我的头脑,我甚至恶毒地期盼再也不要有人占据那个舞台。
  那个舞台不只是个舞台,那是我唯一的所有是我曾经拥有又失去的家啊!我不希望它被别人所占有,然后再被无情地抛弃。
  只不过,我当时却没有想到怨恨的力量会那个可怕……

  捌

  “所以,那一晚你变成了妖物。”白起放下手中的烟,淡淡地说。
  阁楼里安静极了,就像是一个被封在海底里的房间,听不到任何声音。林夏和白起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阿莱的故事仿佛已经讲了一辈子。
  “可以这么说吧,但当时我并不知道什么是妖物。”阿莱苦笑着说,“我只知道那一晚我死了,但是却被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留在了这个世界。”
  “那婉仪呢?她为什么没有去演出?”林夏揉着红眼圈问。
  “据说那一晚她失声了……”阿莱的脸上充满了悔恨,“就像我刚才说的,我真的不知道怨恨的力量会有那么可怕。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绝不会那么做!可是我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一晚过后,婉仪就永远离开了北平,再也没有回来。而我变成了这座剧院里的幽灵,在深夜四处游荡着。
  时代在改变,新中国诞生了。这座城市也从北平改为了北京,而这座剧院却一直都还保留着。但后来每一个要在这里演出的女主角,都会在登台前失声,就像一个怨灵的诅咒伴随着这座剧院。曾经的一切爱恨恩怨都已经远去了,只有这个诅咒还在。
  人们开始对这座剧院心生恐惧,认为这里是不详之地,他们想的没有错。可我能感受到这座剧院深夜里的悲鸣,它就像一个被人丢弃在路边的宠物,期待着人们重新来到这里,在观众席里安静地坐下,欣赏一出让人感动的好戏,走之前只需要留下他们的掌声。这些悲鸣只有我能听到,只有我能安抚它们,陪伴它们。
  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我们才终于等到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一个剧组再次打开了这里的大门,他们扫清了舞台上的灰尘,让这座剧院焕然一新。他们要在这里演一出好戏,一出比我们当年最宏大的还要宏大的戏剧,但这却不能将我已经死寂的心灵唤醒。因为我知道,那个诅咒依然还在,而且我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就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在阁楼里听到了一个让我热血涌动的歌声。其实那个歌声很小,可是仿佛整座剧院都在和她共鸣。而且对我来说最致命的是,她像极了当年的婉仪,通透纯净,像是天使扇动光翼在鸣唱。
  我疯了似的循着那歌声追下楼,想要找到那个唱歌的女孩。
  在我到达舞台之前,那个歌声停下来了,舞台上只有一个很普通的女孩,正在安静地打扫着白天人们排练留下来的垃圾,打扫结束之后表关上场灯离开了。
  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叫安琪,是这个剧组中一名最普通不过的龙套演员。
  一连几天我都在暗处观察着安琪,反正其他人也无法看到我,这倒是给了我行动的方便。
  她本来是其中一个最不起眼的姑娘,只是来伴舞,甚至连一句台词都没有。但她很认真,即使只是跑一个龙套也会细心地记住导演所有的要求。看得出她跟珍惜这个机会,所有龙套们都在休息的时候,只有她会静静地站在台边,听导演给当时的女主角讲戏。
  当时的那位女主角是电影演员出身,脾气大架子也大,会带着四五个助理来排练,而且在我听来她唱功根本不过关。导演老头子倒是还有点真才实学,但面对这么一个女主角,什么专业水平都是白搭,纯属对牛弹琴。
  可这个女明星有名气,制作方当然也是看中了她带来的明星效应才请她来的。其实这么多年来,演艺圈没什么改变,只不过在我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