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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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命如此-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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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爷爷,为人自视甚高而富于幻想,好讲排场又不求实际。某种意义上,他只学会了老太爷的一些皮毛而已。他挖空心思,总想在举手之间就赚到大钱。让人说起来,说他坐在老家门前的石阶上,望着烟尘蔽日的洛阳道上那一辆辆满载货物络绎不绝的马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给街坊四邻讲空洞虚幻的发财秘诀,还一面暗自为自己盘算。然而,他后来的种种商务活动,又无一不是以失败告终。尽管如此,年近大耄的老太爷,对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儿子仍不失信任。他放手让他拿出家中仅有的积蓄,几乎像赌博一样,去做一桩桩生意。据说,一次是去南方贩大米,在运米的大船即将到达洛阳的时候,可以说爷爷已经嗅到家乡炊烟里饭菜的香味了,但突然间,一阵大风刮起,船一歪,一船大米顷刻就覆没到浊浪滔滔的河水里去了。后来,他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山东布匹生意好做,于是往山东贩了几大车布匹,不料半路上又遭土匪打劫。如此等等。总之,他的每一次看似绝对稳妥的谋划,最终实施时都成了冒险,而伴随着这些冒险,结局都是赔本。每一次赔本,他又都能找到足够的理由为自己开脱。这些冒险,对我们并不殷实的家境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尽管如此,他仍坚信好运终会降临于他。他继续胡乱扑腾。后来,他竟又异想天开,集中当地一大批能工巧匠,开起了枪炮局,给洛阳一个军阀造枪炮,干起了当时看起来最红火的买卖。在那种风云突变的年代里,这一次声势最浩大,结果也最坏。那军阀在一场战争中败北,作鸟兽散,只留下一堆废铁与一屁股账目给他。不得已,老太爷为枪炮局的开支和匠人的工钱,只得卖掉了家中几乎所有的地产。捉襟见肘的家境,又一次受到致命打击,从此家道中落。我的爷爷,那位发财梦的滔滔不绝的演说者,曾经一直被左邻右舍看作是大能人,转眼间就成了我们家族中口口相传的罪人。
第一部分《吾命如此》一(2)…(图)
好男人都会有一种才能 他能读懂女人的目光    
  在我懂事之后,每当做了错事,父母就会恶恨恨地咒骂:倒财子!“倒财子”一词,在他们看来,再没有什么恶毒的咒语能与它相比了。它不仅是我爷爷的代号,甚至概括了上世纪之初,我们家族的所有苦难和遗恨!我没见过爷爷。在我出生之前几年,他就病故了。他得的病,也是我们这个家族男人们的遗传病——尿结石。我每次回到陕西家中,看到条桌上安放的他老人家和奶奶的遗照,内心都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我出生前,这遗像就摆在厅堂中央的条案上,算起来已半个多世纪了。老人家留着八字胡,目光明亮,神清气定,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父亲这样做,说起来大多是出于对我奶奶的尊敬。我奶奶出自大户人家,性格和做派得到全家人的称颂。以至于在我们这些子女后来的婚配问题上,父母亲首要的条件便是看对方是不是大户人家。至于爷爷,到他晚年的时候,还是看到了他的二儿子,即我的父亲,是怎样在陕西渭北一个小镇里搞出了名堂,开始了重振家道的努力。他那时的心境,可能比任何人都矛盾和痛苦。天资聪明和敢于闯荡,对他个人来说,不过是一场戏弄、一个讽刺。或许他是我们家族中最懂得经营秘诀的人,但他生不逢时,动荡的社会没能给他提供良好的环境。我们都错怪他了。他到晚年,活得还是很有威望,一直做着老城镇油坊街小学校教务主任的工作。村里发生矛盾,起了争执,那些人家首先想到的就是将他请出来,让他前来说和,主持公道。    
  我的二爷是一个寡言少语、性格孤僻的人。他善于思考,可以说他最了解我们蔡家缘何衰败的全部过程。他对老大——我的爷爷,一言一行,都极为不满、极为怨愤。最终,他忍受不了老大的自以为是和老太爷对老大的过分怂恿,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了。似乎是为了表现出他与老大、与这个家庭决裂的决心,他故意走得很远很远。据说他一直走到了西北边陲,走到了新疆喀什一带地方。他孤身一人死在了那里,身后没有留下子嗣。像二爷这种孤僻激烈的性格,在家族的后人里仍不乏其主,然能如此偏狭和如此决绝的,却舍他无二。除了他,我们谁也没能离开过黄河沿岸,走出千里之外。    
  三爷是我太爷心尖上的宠儿,也是我们家族里到死不更世事的顽主。他耍刀弄枪,结交兵匪,喜爱打猎。然在缺山少岭的洛阳老城附近,能够打到的动物最大也无过于兔子。我凭父亲的讲述,描绘出我想像中的三爷。他留着上世纪初男人们时兴的八字胡,身着黑色的土布衣袍,掂着一杆在当时看来已是相当先进的土枪,枪上很可能还扎着一块红布什么的,威风八面地在村子里走。像他这副样子,在那时的河南乡镇,在有钱人家的少爷中间,可能相当时髦,因为富裕人家有这样一个角色,在混乱的年代,总有一些威慑力量。他的这种淘气相,我想一定是得到了老太爷的默许。这多少让人想起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种村痞无赖,不过,我的三爷还不至于是村痞或者无赖,那时候,没有文化却又有些能耐的农民,大概都是这样。所以,对他这副顽劣相,我的老太爷也只好见多不怪。这种默许的后果是惨重的。一次,同村的一家大户被山里下来的土匪打劫了。老太爷在村里是说得起话的,对于土匪的这次抢劫,发表了过于激烈的谴责,这惹怒了山上的土匪们。殊不知,土匪亦有土匪的“道”,他们带话下来,对我太爷说:抢劫的人里面,还有他三儿呢!于是,被劫的几家大户连夜派人将这并不可靠的消息密报到洛阳,当时叫洛阳府。我的三爷因此身陷囹圄。这事儿搁那年代,本来算不得什么大案,花些钱买通官府,人就放了。然而谁知竟是冤家路窄,当时洛阳的执政官,正好是多年前在我太爷手里官司败北的那个僚绅,此人见机会来了,非要借此事以报前仇。事情因此牵连到老太爷,老太爷便不得不拖着垂暮的身躯,亲自出马。在这场旷日持久、冤情难辩的官司里,老太爷许是老了,已没有年轻时的锋锐了,更何况他所面对的已不再是一个县衙里的芝麻小官。终了,尽管我的老太爷搭进去家中大部分房产和女人们所有的值钱首饰,三爷还是被押赴刑场一毙了之。被人枪毙,是我们家族最感耻辱和惊惧的记忆。我写小说《骚土》时,当写到主人公郭大害押赴刑场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就一次次地浮想着三爷的结局。想到我的家人,在动刑的日子里,男女老少一大家子,是如何默默地坐守一起,痛心疾首地感受着,同时又得听任十里八乡村民们在背后指着脊梁骨窃窃私语。    
  三爷死后,留下了寡妻和一女一男两个未成年的孩儿。三奶奶是家族里进门的媳妇中最漂亮的女人。据我父亲说,她不仅是一般意义上的美人,简直可以说是一个头脑出众的才女。她在我们家族所遭受的磨难日子里,所扮演的角色最为悲壮,也最为惊人。三爷横死之后,她在家中守寡多年,侍奉老人并抚养自己的儿女。后因生活所迫,实在养活不了了,这才送儿子去了洛阳的幼慈院。这孩子取名一个单字,叫常。几年后,常在幼慈院里很快地出息了。十七岁的他长得英俊潇洒,很像他的母亲。从长辈的话语中,我能感觉出他的样子,眼睛一定像家族中我的那几位英俊的兄长,善良且明亮。慈幼院是国民党里的一个大人物办的,他在视察故里的时候发现了常,便将他时时带在身边。常很聪明,也很会来事。后来他竟调用人家的小车,回了趟老城的家。这件事让我们家族的仇人们胆战心惊,他们猜测着,我们蔡家的男人们,不会十年如一日地忍气吞声。常言道:不是不报,时候不到。于是,他们勾结起来,派同街的某某赶到洛阳,将常从幼慈院里骗出来,说道:你妈和你大伯(我的爷爷)闹事呢,你赶快回去看看吧!常赶忙骑了一辆“洋车”,借着夜色出了洛阳城。谁知仇人就在半路等着他。就这么,一帮成年人,将一个尚未发育成熟的年轻人半路里截住,凶残地杀害了。那些日子,为了寻找常,我们家族的所有人,几乎都像上了发条的疯狗一样,方圆百里,每一条街道、每一道沟壑,都踏访到了。几日之后,我的父亲和尚且年幼的叔叔,在常回家途中的一眼枯井里发现了他的尸首。老太爷终因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悲愤而告别了人世,走完了他从建厦立业到屋倾柱折的艰辛生旅。自此,三奶奶经年泪水洗面,而失子之痛似乎也更加坚定了她要替我们蔡家复仇的决心。她将名叫婷的女儿嫁给了洛阳城国民党部队里的一个连长。婷长得像她的名字一样美丽,可她却昙花一现,像世间所有美貌女子所经历的那种香消玉殒的戏剧一样,以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陨落,她还没来得及代替母亲向自己当连长的丈夫诉说出家族的冤仇,竟意外地死于了难产。一场令整个家族都抱着的长久希望,就这样转瞬间灰飞烟灭了。直到这时,孤苦伶仃的三奶奶没理由再在我们蔡家独守下去,这才改嫁了洛阳的一个商人。嗣后,每当我们蔡姓什么人到洛阳,顺便看望她的时候,她都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忘不了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这个被她常讲常新的故事,而每一次讲起,又都是一次长哭、一次痛诉。
第一部分《吾命如此》一(3)…(图)
农村孩子面对天堂一样的城市,还需要多久才能不再哭泣呢?    
  不过,这大半个世纪的冤孽到我父辈那里便渐渐地不再那么认真了。当年秀才出身的老太爷站在洛阳府的大门外,使尽全力击鼓鸣冤的悲愤长啸,终被后来更为震响的诸如土地革命、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炮火所淹没,随之而来的,则是我们这一支蔡姓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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