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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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3期- 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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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仔爸死了。雾冬没等陈风水派人来请,自己背了他做道场用的家伙去了。我爸说我们也得放下活儿,去帮忙把四仔爸送上山。我爸的意思,秋秋也要去帮忙的。但秋秋像没听到一样,手上做着什么就还做什么。爸只好明说,秋秋,你也得过去帮着做些火炉上的活,家里的活先放一放。秋秋说,我不去。爸说,陈风水对庄上人好,庄上人肯定家家都去,除了不能做事的娃可以不去以外,大人全得去的。秋秋还是说,我不去。我爸说,今年陈风水都没算你的集资款嘞,你不去不好。可秋秋还是说,我不去。 
  我也不想去。对于陈风水这人,我不知道我是喜欢还是讨厌,但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我不喜欢到人多的地方去。我骨子里有很多猫头鹰的特质,我喜欢孤独。 
  我说,爸,你们先去,过会儿我和秋秋过来。 
  爸白我一眼,看得出他对我们不抱好大的希望,但他也没法,只好自己先去了。 
  秋秋问我,你怎么不去? 
  我说,我不想去,我想睡觉。不上学以后,我最大的爱好就是睡觉。懒懒的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又好像想得很多很远。人变得很轻,像一片鸡毛在空中飞翔,有时候又变得很重,却像躺在船上漂。 
  秋秋问我,蓝桐你是不是在生病? 
  我说,我没生病,我是懒惰。 
  秋秋可能还没有看到过自己说自己懒惰的人,她惊讶地看着我。我说,我真是懒惰,我不喜欢干活,我怕累。秋秋说,那你去睡吧。我就真躺到床上去,拿一本课本盖住脸,慢慢的去找寻那种发飘的感觉。但只一会儿我就起床了,我发现我不能像以往那样平静地躺着了。我想看见秋秋,哪怕是远远的看着她也行。 
  我妈也在四仔家帮忙,没见着秋秋,就抽空来喊秋秋。秋秋正坐在院子里,眼睛看着前面的一块地出神。那块地是泥地,很潮湿,被小鸡们用脚刨出了好多伤痕。有两只已经长上了翅膀的小鸡,就在秋秋视线的终点处一下一下专心地刨着,仔细地寻找可以啄进肚子里的东西。 
  我妈轻轻唤了一声秋秋,秋秋醒过来了,但仍然没有力气把目光拔回来。我妈走进屋里,端出一个小板凳,坐到秋秋身边。秋秋这才把视线从那块地里拔起来,叫了一声妈。 
  我妈说,四仔爸死了。 
  秋秋说,我知道。 
  我妈说,怎么不过去看看? 
  秋秋说,我身子发软,头有些昏。 
  我妈说,得熬点姜水喝,我给你熬去。 
  我妈站起来,真要去替秋秋熬姜水,秋秋忙站起来说她自个儿熬去。我妈说你不舒服,歇着,我替你熬,一下就好了。我妈走路比秋秋快,秋秋只好眼睁睁看着她把活儿抢了过去。 
  我妈捅开火,坐上水,洗姜。 
  秋秋站一边,心里一阵暖流漫卷,就想把心窝子掏出来给我妈看。 
  秋秋说,妈,我不知道这日子该咋过。 
  我妈看也不看秋秋,像拉一件很家常的事情一样说,看别人种包谷了,就种包谷,看别人开始插秧了就插秧,日子跟着季节过就行了。这么说着,我妈抬头看了我一眼,问我,蓝桐,你那些书上是不是这样说的啊?我没有回答我妈,我看着秋秋,没有思想地看着。 
  秋秋看我一眼,小声对妈说,妈,你真是那么容易就过来了吗? 
  妈说,日子这东西,你把它想得简单一点,过起来就简单,你把它想得难了,过起来就难了。这人啦,得把自己当棵草,放哪儿在哪儿生长,遇风遇雨,遇热遇冷,都不能当回事儿。 
  秋秋说,妈,那你说我还该对雾冬好吗? 
  妈说,该呀,对谁都得好,女人就得对自个儿的男人好。 
  秋秋不做声,把头埋下。 
  妈熬好了姜水,看着秋秋喝。她要秋秋喝完了跟她一起去四仔家转一趟。秋秋说不想去,我妈说,去,怎么不去,跟妈一起,去看看,帮忙的事儿你不想动就算了,但你得去看看。庄上死了人,你走拢去,多个人气,多个声音,丧家热闹一点。 
  我妈是想帮秋秋过一道关口,只要秋秋能站到人前,这往后的日子就轻松一些了。 
  我妈说,不光你要去,蓝桐也要去。我妈要把秋秋拉走,我觉得一个人在家也无聊了,就跟了她们一起往四仔家去。 
  四仔家满院子都是忙碌的人。秋秋被我妈拉着手,走路不敢抬头,眼睛不敢看人。妈却把她拉到人前,把别人介绍给她。这个叫婶,那个叫叔,这个你该叫嫂子。秋秋不得不抬起头跟人家点头,跟人家微笑。这个过程很重要,这个过程中秋秋看到别人的眼睛里并没有鄙视或者低看她的意思。她看到的是别人对她的容貌的羡慕,听到的也是别人对她容貌的夸赞。他们的表现让人觉得他们并不知道秋秋身上发生的事情,或者就是他们并不在意秋秋身上发生的这件事情。走了一圈儿,秋秋头也慢慢抬起来了。看着一堆女人在择菜,妈就拉着秋秋过去。女人们就都看着秋秋打招呼,问妈新媳妇叫啥名儿,有知道的就说,是叫秋秋吧?山歌子唱得特好啊。我妈就说,就是叫秋秋。我妈就指着这些个女人,一个一个地让秋秋叫。秋秋叫过了,女人们就啧啧着嘴,说秋秋你也是跟我们一样顶太阳冒雨的,怎么就晒不黑呢。说你也是扶犁握锄头,怎么腰就那么细呢?秋秋不好意思地埋下头,女人们就不说秋秋了。四仔妈在哭丧,她们都支着耳朵听四仔妈哭丧了。 
  我们傩赐人,哭丧有哭歌的,但各人家的丧情不一样,哭出来的只是调没变,词差不多都变了。 
  四仔妈扯着个大嗓门儿,是这样哭的: 
  叫声哥哟我的君,我说你才没良心。 
  哟——没良心 
  跟着你来已十年,你好生站着没十天。 
  哟——没十天 
  吃好睡好还不算,还抛下我们上了天。 
  哟——上了天嘞! 
  …… 
  大妞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站在她妈旁边,眼睛里噙满了泪珠,喉咙里呜呜的。二妞和三妞却在一边追打得欢,四仔吊在他妈怀里,从妈妈的腋下拱出个头来,一双眼睛溜溜转。女人们听着看着,眼窝就有些酸起来,就开始谈起四仔的爸,说他什么时候得了肺结核,什么时候娶了四仔妈,又什么时候就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第十章 
   
  29 
  雾冬这天夜里没回家。早上起来,秋秋看到昨晚留着的门仍然没有拴上门闩,就看着两扇门发愣。我起来看到她正愣怔,替她打开门。她说,雾冬昨晚没回来。我说,做道场的时候道士都不兴回家。她说,可以前那么远他都回来。我想这事很难跟她说清,也懒得说,就上茅厕去了。 
  秋秋就在我蹲茅厕的时候轻轻冲我喊,蓝桐,我去四仔家了。 
  我说,你等等我,我也去。 
  可秋秋似乎等不及我,她说我先走着,你后面来。等我从茅厕里出来时她真的不在了。我赶着跑了一段儿路,才撵上了她。 
  四仔爸是早上8:30下葬,雾冬一早就起来设坛做道场。秋秋巴巴地等到雾冬唱完了这坛,给他端了一碗茶水过去,悄悄问他为什么离家这么近晚上都不回家。当时旁边的人多,雾冬不好回答,一口两口把茶水喝完了,把碗递给秋秋,小声跟秋秋说,他这边完了跟她说话。 
  接下来就要准备发丧了,雾冬喝下秋秋端的茶水,精神突然大振,爽着嗓子喊,帮忙的准备好杠子篾条没有?那边有人说,准备好了。 
  我们傩赐人抬丧用篾,不用麻绳。篾得是新鲜的,刚从竹笼下砍来的竹,破成篾,会散发出浓浓的青香。 
  道士的锣鼓敲得密了,唱经的声音也拔高了。这个时候是道士们最威风的时候,在场的人几乎全围着他们,全神贯注地等待着掌坛者的命令。雾冬穿着件黑袍,戴着顶黑冠,手里舞着把黑色长剑,道气横飘。庄上的壮年男子全站到已经捆绑好的棺材边,等待着抬丧。雾冬目无凡人,把一只公鸡在空中舞一下,扯下一皮鸡毛,掐下一点鸡冠,沾了血,把鸡毛贴上棺材。把公鸡放在横于棺材上的杠子上站着,口中念念有词,鸡就那么乖乖地蹲在杠子上,成了真正的木鸡。旁边就有人喊起来,亡人要上山了,孝子快哭啊!于是,棺材边儿上原先咽咽咽唱着的丧歌声突然就高扬起来,哭丧的队伍也加大了,悲伤抱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声音汹涌起来。 
  围在旁边儿的女人们,眼窝浅的就开始抹泪了。有的还忍不住起了哭声。 
  道士雾冬,左手举起一个瓦罐儿,右手举起长剑,口中念念一阵,突然击破瓦罐儿,高喊一声,起! 
  这一声令唤起了一团吼声:起! 
  棺材就被壮年们用肩头扛起来了。 
  雾冬唱: 
  走吧! 
  大鸡带你走到冷水谷, 
  大鸡带你走到冷水冲, 
  那里有黑竹一对, 
  你去摘根做杖柱, 
  拄着它去过奈河桥…… 
  哭丧的全站起来,深深地埋着头,哭喊着踉踉跄跄跟上了送丧的队伍。 
  送葬队一路放着黄烟,炸着鞭炮,热热闹闹把棺材送进了墓坑里。这个时候,孝子要背对着墓坑,五体投地地哭。等道士念完经,就有个人来叫孝子去看亡人最后一眼。 
  四仔妈在我妈扶着她到墓坑前看四仔爸最后一眼的时候突然就朝坑里扑,好几个女人上去拉住她,她才没能扑上去。这时候她的哭声,词也没了,调也没了。哇出一声,气往肚子里拉好一阵才又哇出一声,是那种真正的撕心裂肺的哭。这种哭声感染力极强,女人全给她逗得满脸湿透。 
  道士终于把呼啦啦舞了半天的幡朝着墓坑前边扔了,孝子们,还有看热闹的人们,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沿着来路回去。走得慢了,怕魂被死人拉回去盖棺材里了。 
  留下来的是一些男人,为四仔爸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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