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上)〔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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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上)〔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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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聊,而且带有某种傲慢的藐视神情,就像对待社会地位和文化程度都很低的人们那样,觉得他们之间根本没有感兴趣的话题。 这是一个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中等身材,体格健壮,鬓有白发,头顶上秃了好大一块,由于经常酗酒,浮肿的黄脸甚至有点儿发绿,稍微肿胀的眼皮底下,是一双细得像两条细缝、然而蛮有精神、微微发红的小眼睛。 但他身上有某种很奇特的现象;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甚至仿佛是兴高采烈的神情,——看来,既有理性,又有智慧,——但同时又隐约有着疯狂的迹象。 他穿着一件已经完全破败的黑色旧燕尾服,钮扣几乎都掉光了。 只有一颗还马马虎虎连在上面,他就是用这颗钮扣把衣服扣上,看来是希望保持体面。 黄土布坎肩下是一件皱得不成样子、污迹斑斑的脏胸衣。 和所有官员一样,他没留胡子,不过脸已经刮过很长时间了,所以已经开始长出了浓密的、灰蓝色的胡子茬。但是他的行为举止当真具有一种官员们所特有的庄重风度。但是他显得烦躁不安,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有时神情忧郁,把袖子已经磨破的胳膊肘托着头,撑在很脏而且黏搭搭的桌子上,末了,他直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看了一眼,高声而坚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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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罪与罚(上)

    “我的先生,恕我冒昧,能与您攀谈几句吗?

    因为虽然您衣装并不考究,但凭我的经验却能看出,您是一位受过教育的人,也不常喝酒。我向来尊重受过教育而且真心诚意的人,除此以外,我还是个九等文官呢。 马尔梅拉多夫是个九等文官。 恕我冒昧,请问您在工作吗?“

    “不,我在求学……”青年人说。 他有些惊讶,这有一部分是由于对方说话的语气特别矫揉造作,也由于他竟是那么直截了当地同他说话。 尽管不久前有那么短暂的瞬间他想与人交往,不管是什么样的交往都好,但当真有人给他这个机会时,才听到第一句话,他就又突然感到厌恶和恼怒了,——对所有与他接触、或想要同他接触的人,通常他都会产生这种厌恶和恼怒的心情。“那么说,您是大学生了,或者以前是大学生!”官吏高声说,“我就是这样认为的!经验嘛,先生,屡试不爽的经验了!”并且自我吹嘘地用一根指头按在前额上。“以前是大学生,或者搞过学术研究!对不起……”他站起身来,摇晃了一下,拿起自己的酒壶和酒杯,坐到青年人斜对面。 他喝醉了,不过仍然善谈,说话也很流利,只是偶尔有的地方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噜里噜嗦。 他甚至这样急切地渴望与拉斯科利尼科夫交谈,好似有整整一个月没跟人说过话似的。“先生,”他几乎是郑重其事地开始说,“贫穷不是罪恶,这是真理。 我知道,酗酒不是美德,这更是真理。 可是赤贫,先生,赤贫却是罪恶。 贫穷的时候,或许您还会保持自己天生感情的高尚气度,然而在赤贫的情况下,无论何时,无论什么人都做不到。 为了赤贫,甚至不是把人用棍子赶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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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拿扫帚把他从人类社会里清除出去,让他受更大的凌辱;而且这是公正的,因为在赤贫的情况下,首先我自己就准备羞辱自己。 于是就找到了酒!先生,一个月以前,我太太让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痛揍了一顿,不过我太太和我可不一样!

    您明白吗?

    对不起,我还要问您一声,即便出于一般的好奇心:您在涅瓦河上的干草船里睡过吗?“

    “没有,没有睡过,”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就是从那儿来的,已经五个晚上了……”

    他倒了一杯酒,喝干了,于是陷入沉思。 真的,他的衣服上,甚至连他的头发里,有些地方还可以看到一根根干草站在上面。很有可能,他已是五天没脱衣服,也没洗脸了。尤其是一双手脏得要命,满手油垢,发红,指甲里沾满黑色的污泥。他的话好像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虽说是无精打采的注意。柜台后面两个男孩子吃吃地笑起来。 老板好像特意从上面的房间里下来,好来听听这个“逗乐的家伙”在说什么。 他坐到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懒散地、神气十足地打着呵欠。 显然,马尔梅拉多夫早已是这儿大家都熟悉的人了。 而且他爱用矫揉造作的语气说话,大概是他习惯通常和酒馆里形形色色素不相识的人谈话的缘故。 这种习惯对有些酒鬼已经变成了一种必要,主要是他们当中那些在家里严受管束、经常受到压制的人。 因此他们在这伙同样嗜酒如命的人当中,才总是力图为自己表白,仿佛是设法给自己辩解,如果可能的话,甚而试图博得别人的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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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罪与罚(上)

    “逗乐的家伙!”老板高声说。“那你干嘛不去工作,干吗不去办公,既然你是个官员?”

    “至于我为什么不去办公吗,先生,”马尔梅拉多夫接住话茬说,这话是针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的,好象这是他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去办公吗?难道我自轻自贱、徒然降低自己的身份,自己不会心痛吗?一个月之前,当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动手打我妻子的时候,我喝得醉醺醺地躺在床上,难道我不感到难受吗?对不起,年轻人,您是不是有过……嗯哼……虽是明知毫无希望,可还是不得不开口向人借钱的经历?”

    “有过……毫无希望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事先就知道这绝不会有什么结局。 喏,譬如说吧,您早就知道,而且有充分根据,知道这个人,这个心地最善良、对社会最有贡献的公民无论如何也不会借给您钱。 因为,请问,他为什么要给呢?不是吗,他知道,这不会还给他。 出于同情心吗?可是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这个经常留意各种新思想的人,不久前解释说,在我们这个年代,就连科学也不允许有同情心,在有了政治经济学的英国就是这样。 请问,他为什么要给钱呢?看,您事先就知道,他绝不会借给您,可您还是去了……”

    “那还去干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追问一句。“如果没有别人可找,如果再也无处可去了呢!不是吗,得让每个人最少有个什么可以去的地方啊。 因为常常有这样的时候,一定得最少有个可以去的地方!我的独生女儿头一次去拉生意的时候,我也去了……(我女儿靠黄色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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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罪与罚(上)71

    ……)“他附带加上了一句,与此同时有点儿神色不安地看了看青年人。”没什么,先生,没什么!“柜台后面的两个男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老板也微笑起来,这时他立刻匆匆忙忙地说,看来神情很安详。”没什么!

    这些人摇头我不会感到不好意思,因为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一切秘密都公开了;而且我不是以蔑视的心理,而是怀着恭顺的心情来对待这一切的。让它去吧!让他们笑吧!说‘你们看这个人!

    ‘对不起,年轻人:您能不能……可是,不,用一种更加有力、更富于表现力的方式,说得更清楚些:您能不能,您敢不敢现在看着我坚决地说,“您不是猪猡?”

    年轻人什么也没有回答。“嗯,”等到屋里随之而来的吃吃的笑声停下来之后,这位演说家又庄重地,这一回甚至是更加尊严地接着说:“嗯,就算我是猪猡吧,可她是一位太太!我也许是个,而卡捷琳娜。 伊万诺芙娜,我的妻子,她受过教育,是位校级军官的女儿。就算,就算我是个下流种吧,她却有一颗高尚的心,受过教育,满怀崇高的感情。 然而,……噢,如果她可怜我的话!先生,先生,要知道,每个人至少有个能让人怜悯的地方啊!

    而卡捷琳娜。 伊万诺芙娜虽是一位宽洪大量的太太,可是她不公正……虽然我自己也知道,她揪我头发的时候,只不过是出于她的可怜心,因为,我反复说,她揪我的头发,我并不难为情,年轻人,“他又听见一阵吃吃的笑声,怀着加倍的自尊承认道,”不过,天哪,如果她哪怕是只有一次……可是,不!不!这一切都是徒然的,没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有许多次我所希望的成为现实,已经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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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罪与罚(上)

    一次怜悯过我了,可是……我就是这么个样儿,我是个天生的畜生!“

    “可不是!”老板打着呵欠说。马尔梅拉多夫用拳头斩截地捶了捶桌子。“我就是这么个德性!

    您知道吗,先生,我连她的长袜都拿去卖了,喝光了?

    不是鞋子,要这样这还多少合乎情理。可是长袜,把她的长袜卖了,喝光了!她的一条山羊毛头巾也让我卖了,喝光了,是人家从前送给她的,是她自己的,而不是我的;可我们住在半间寒冷的房子里,这个冬天她着了凉,咳嗽起来,已经吐血了。 我们有三个小孩子,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起早贪黑,擦啊,洗啊,给孩子们洗澡,因为她从小就爱干净,可她的胸部不好,很可能害了痨病,这我也感觉到了。 难道我感觉不出来吗?酒喝得越多,越感觉得出来。 就是为此我才喝酒的,想在酒中寻找同情和爱情……

    我喝酒,是因为我想加倍痛苦!“说着,他仿佛绝望地朝桌子垂下了头。”年轻人,“他又挺直了腰,接着说,”我看得出,您好像有什么不幸的事情。 您一进来,我就看出来了,所以立刻就跟您交谈起来。 因为,我把自己的生活故事告知您,并不是想在这些游手好闲的家伙面前作践自己,因为我不说他们也都知道,我说这些,是为了寻求一个富有同情心和受过教育的人。 您听我说,我的妻子在省里一所贵族高等女子学校里受了教育,毕业的时候,省长同其他社会名流都在座,她为他们跳了披巾舞,为此得了一枚金质奖章和一张奖状。 奖章嘛……奖章让我卖掉换酒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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