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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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1期- 第7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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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还是到街上去摆卖拥脖。 
  无论卖得好还是坏,他都会把陪伴了许多年的自行车推到饮食摊点那里去,买一碗羊羔肉坐着默默吃掉。 
  也只是偶尔地去吃一吃。他吃得神情凝重,像尽着一个义务。 
  卖羊羔肉的中年人和他的老人一样的胖大,在肉摊上,他的动作还见出一些生疏的,他原本是做别的生意的,老人下场后,他就接手了老人的活,来卖羊羔肉了。他很少主动地来一碗肉汤给达吾呆喝,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如此简单不过。 
   
  作者简介:石舒清,男,回族,1969年生于宁夏西海固。现为宁夏文联专业作家,宁夏作协主席。短篇小说《清洁的日子》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清洁的日子》获第七届十月文学奖。 
  责任编辑 赵兰振
海棠十二贴
陈继明 
  雪 
   
  我回到海棠已有十天了。 
  昨夜睡觉时快一点了,并没有下雪。凌晨五点便醒了,且毫无睡意,便穿上衣月随来,去外面上厕所。一出门,感到脸上冰凉冰凉的,脚底下也发软,原来是下雪了。我回身拉亮院里的灯,一下子看清了大约十米范围内,雪匆匆急急偷着坠落的样子。雪花像米粒那么大,是从空中垂直地落下来的,在灯光里闪着细碎的银光。半空中的雪花,相互间的缝隙清晰可见,一概落得很急,有种争前恐后的味道,我伸开手掌时立刻感到了雪花的分量,刚一会儿,掌心里就湿了一片。前些天,每日忽阴忽晴,总是无法落下来,眼下,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下起来了。房顶和地上全白了,但树梢上并没有多少积雪。天稍亮雪就停了,天仍然阴着,树梢上还是很少有雪,地上的雪也只有一掌厚。 
  东南边的天际,白里面含着一丝红,是粉红,薄薄的,很均匀,像是贴在白的表面。农民们是反感这种颜色的,像反感轻薄的女人。 
  我拿着照相机去照雪景,看见有一半人家已经扫净了院子,门前也扫出了路,各家扫出的路连接起来,就是一条雪里面的长路。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后生,穿着红色的棉拖鞋,蹲在自家的已经清扫过的院门口,一边抽着烟,一边呆呆地注视着路上的雪。田野里,我幸运地看见一个情景:一只鸟蹲在树枝上,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像鸽子那么大,后来才知道,正是野鸽子。仿佛整个村庄里就这么一只鸟。它之所以那么紧地缩着身子,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孤寂。我就想给它拍照,但我手上是一台傻瓜相机,远处怕拍不好,去近处又怕惊飞它,于是,我一边向它靠近,一边拍,连续拍了三四张,快到树下时,它终于飞了。我回到村里时,那个穿拖鞋的后生正和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一同堆雪人,女孩戴着兔子形状的棉帽子,用小铲子拍着已经初具模样的雪人,不停地欢叫着。 
  路过一家店面的时候,从小小的窗眼里蹿出一股烟味,是刚刚被点燃的干柴的味道,有些尖硬,带着生木头的滋味,刺得我头皮一紧。 
  从窗户里传出粗野的男人的声音。这一定是个“大男人”,盘膝坐在炕上,等着地上的女人一样一样地取来水、取来干粮、取来茶叶。 
  路过一家院子时,里面有人喊着我的小名。喊我名字的人,我叫五哥。他正坐在院子正对面的堂屋炕上,叫我过去。堂屋门上的白布门帘搭在一旁的门上,浓烟正紧贴门框的上沿往出冒,呈带状升向高处。五哥家的院子很大,有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一院子的雪还没扫,上面也没有一个脚印。我迟疑了一下,便踩着雪从院中央走过去,走向堂屋。 
  五哥邀我与他一同喝罐罐茶,我欣然坐下。五哥盘膝坐在炕边,手上握着黄铜烟瓶,却从身后摸出“奔马”牌纸烟,让我抽。我点了枝烟抽起来,和五哥一同看着院里的雪。五哥突然问:冷不冷,把门帘子放下?我答,不冷。五哥接着说,婆娘要扫雪呢,我没让扫,我溯U急着扫,我一边喝茶一边赏雪。说完五哥自嘲地笑了起来。我这才明白五哥家的一院子雪是故意不扫的,而其中没有一个脚印,也肯定因为五哥有过“禁令”。 
  看着院中央那一串粗野的脚印,我顿时不好意思了。我抱歉地说,我刚忘了绕着走过来。五哥急忙笑着说,没事没事,也该扫了该扫了。 
  于是,五哥用霸气的声音喊: 
  “赶紧把雪扫下!” 
  五嫂子从厨房里出来,埋怨道: 
  “由你着呢,一阵扫一阵不扫。” 
  “不由我由阿谁?”五哥笑着反问。 
  五嫂子再不做声,只是扫雪。 
  院子里没了雪,屋里暗了下来。 
   
  丝 
   
  “想不想吃苜蓿?”父亲问。 
  当然想了,有很多年没吃苜蓿了。于是我们蹲下来揪苜蓿。“是咱家的吗?”我问。父亲说:“不是,咱们这儿有个规矩,清明前,可以任意剜谁家的苜蓿,过了清明就不能剜了,自家的也没人剜。”真有意思,问原因,父亲答:“是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再说,过了清明也不好吃了。”揪苜蓿的时候,我和父亲的话题始终没离开苜蓿,不久,父亲说:“五八九年——谁还管清明不清明的,连苜蓿根都挖出来吃了。” 
  下面的故事就是由苜蓿引出的。 
  五八九年,是1958年和1959年的简称。 
  1958年8月15日,全村分为上庄和下庄两部分,开始“吃食堂”。上庄一个食堂,下庄一个食堂。这之前家家户户的锅已经交公了,连门窗上的铁环子、柜子上的铁栓子,大大小小的铁,只要是“铁”都交公,用来“大炼钢铁”。 
  1958年其实是个少有的丰收年,雨水充足,一盼雨,天边边就开始上云,麦子长得俊,玉米也长得俊,夏粮秋粮都丰收了,所以,当时大食堂的伙食也不错,不定量,能吃几碗舀几碗,一开饭食堂里就挤满了人,老年人坐在椅子上,中年人蹲着,碎娃娃们站着,喝汤的声音唏啦唏啦的,食堂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吃完饭不是哼着山歌就是打着饱嗝回家了,那种情景,真的让人相信,共产主义已经不远了。 
  1958年的丰收事实上倒成了祸根,丰收的程度被无限夸大,一级一级地虚报、浮夸,最终就成为一个鬼才信的数字:亩产万斤!原是广种薄收、好年景也不过亩产二百斤的山地呀!就算1958年亩产万斤,年年能如此吗? 
  可是,1959年亩产也过万斤! 
  1959年的实际产量却远不及上一年。靠天吃饭的地方原本就是如此,丰收一年,存粮大体可吃三年。但是,既然亩产万斤甚至过万斤,全部存粮便成为“余粮”,被光荣地全数上交了。而1959年的“丰收”又纯属“人为”:聪明的大队干部们把别处的玉米棒棒掰下来,集中绑在一块地里的玉米秆上,直到玉米秆们不堪重负,然后拍了照、登了报,一时成为典型。于是,大食堂里的饱嗝声再也听不着了。 
  先是顿顿稀汤,一大锅清水里,抓两把面扔进去,再和些菜叶子,如此而已。家家用来盛汤的家伙,倒都不小,木桶、瓦罐、瓦盆之类,但是一人一勺汤是死的,五口人就是五勺汤,最多再添半勺,还要和大师傅沾亲带故。 
  我大哥和二哥共用一个较小的瓦盆,瓦盆底下有个洞,打汤时洞用棉花塞住了,打上汤后,两人轮流端回家,坐在土炕上一人几口地喝。父亲说那晚“月亮明光光的”,把没铺席子的土炕照得亮堂堂的,大哥喝了几口,交给二哥时,棉花疙瘩掉下来了,稀汤流了半炕,大哥二哥两人慌忙俯下身伸长舌头一顿乱舔。 
  接下来连“面气气”都没了,用不着去大食堂了,1960年的春天,全村似乎连一颗粮食都找不到了,老鼠洞都被挖遍了,想喝到带面气气的汤已经不可能了,于是树皮、鞋底、麦衣等,都成了难得的食物。四处的榆树都是白身子,榆树皮“肉厚”,被撕下后晒干——如等不及便烤干,再砸碎,磨成“面”,烙成“饼”。麦衣、谷衣,用火点着,快成灰时用脚踩灭,泡在开水里吃。父亲说,某天上午,他饿昏了,在春天的乏日头底下睡过去了,其实说不清是睡着了还是死了,后来突然醒过来了,一睁开眼,便看见不远处撇着一支红艳艳的高粱穗穗,心跳得怦怦怦的,不敢相信是真高粱穗穗,仔细再看,没错,就咬牙爬过去,捧在手里一通乱啃,才知道上面半颗高粱都没有。 
  吃了这些东西拉不出屎,上厕所得有人提着钩子跟着。终于有一天,没人能站起来了,甚至没人能爬得动了,开始死人了,是饿死的还是憋死的难说清了,活着的人只剩下一口气或半口气了,父亲的说法是:“只剩下一根丝了。” 
  “丝”这个说法,我以前是知道的。不说饿死了,而说“把丝饿断了”。人并不是一下子到饿死这一步的,死前必定先剩下一口气,或半口气甚至少半口气了,然后这一口气或半口气在某个瞬间也没了,就死了,咽气了!那情形一定毫无惊心动魄之处,根本不像是一个人在死,像瓜秧子上的一根嫩丝丝断了一样没有声响,没有挣扎,平常极了,甚至比一只蚂蚁的死还来得容易。1960年春天,活人和死人的区别不就这样简单吗?你还活着?你的丝还没断,不过尔尔!那以后,“丝”便是一个固定用语了。比如,某人有哮喘病,就说:“狗日的丝不好!”这个词肯定是从1960年春天开始有的,是用上千条人命换来的。据统计,到了1960年夏天,全村原有的一千三百人只剩下三百人了。 
  一开始,某人死了,活着的人还能帮着埋一埋,至少是扔远一点儿,接下来人人都只活着一根丝,活与死的区别就这么大了,身边躺着一个活人还是死人——又有什么可计较的?于是,庄子里最常见的不过是死尸而已!其次便是狼,用父亲的话说,狼“波浑浑”的。还有老鹰、乌鸦。村里惟独能发出声音的就是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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