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腥风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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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冲腥风血雨- 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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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首练习曲,〃项真显得对自己的演奏很满意,俏丽的眼睛里闪动着洋洋自得的光辉,〃弹得不好,请哥哥多批评指教。〃
  〃要我提意见?〃项光笑着摇摇头,〃实在抱歉,提不出来。看得出你技巧挺熟练,表现力怎么样,就说不上来了。我只能感觉出曲子里有一股力量,一边听着,心里好像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怎么?你这样理解我弹的曲子?〃
  〃我说的只是我的感觉。它可能跟曲子的本来意义相去很远。〃
  〃你是个不好伺候的听众!〃
  〃很可能。有些人你给他什么他接受什么,有的人只接受他愿意接受的。〃
  〃如果我弹一支摇篮曲,你也会感到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不要走极端嘛!我这种感觉,一半来自你的琴声,一半来自窗外的大自然。〃
  〃大自然?大自然怎么着?〃
  〃你没看见那满山的红叶吗?我甚至感到惊讶,在这样充满诱惑力的大自然的怀抱里,你怎么能坐得住,关起门窗弹琴?〃
  项光原以为这话会激起好胜的妹妹发出一番争辩,不料项真竟一言不发,反而重又在琴前坐正。有一阵,她似乎在平稳自己的呼吸,而神情贯注的脸上,渐渐露出一种豁然明朗的遐思。
  她的手指开始在琴键上轻柔地扶摸着,琴箱里潺潺流出一组幽深而遥远的旋律。基调是一支熟悉的河北民歌,表达的却是纯净而又细腻的意境:那正是风和日丽繁花似锦的春天,冰消了,雪融了,小溪在淙淙地轻唱,柔软的树枝,竞相抽出娇嫩的新芽,在春风里摇曳嬉戏……项真的细长的手指活动逐渐加快,节奏渐趋急促,较为简单明亮的旋律里,开始加进了凝重深厚的和弦,随后变成一串一泻而下的夹有半音阶的三联音,而在这之间和之后,紧紧迫赶着间隔错落的大和弦的轰鸣。那是夏天到了,满山枫树长得茂密繁盛,浓荫覆盖,树影婆娑;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枫树欣然接受这大自然的洗礼,它丢掉了一些残枝败叶,而根愈深,干愈强,变得更加挺拔坚韧了。
  细密的汗珠不知不觉间在项真的额头、鼻尖、唇端、下颏上渗出,而后渐渐汇成大颗的汗珠,从鬓角和眉梢流向面颊,从耳后和下颌流向脖颈。当项光也感到屋里的闷热时,项真那已经沤干了的衬衣后背,重又湿漉漉地贴在了脊梁上。一个普通的钢琴师大概很难在这种状态下正常演奏,但项真的情绪却毫未受到干扰似的,整个身心都溶合在音乐里了。她习惯了。不过,除了对事业的执著追求,她是不是也从大自然的魔力中汲取了力量?她的这支钢琴曲不就是一个说明,一种展示吗?恐怕正是在一次次紧张、兴奋的弹奏之后,她推开紧闭的窗子站在窗前,理一理汗湿的短发,揉一揉酸痛的手指,迎着令人惬意的山风,眺望那起伏的山峦上郁郁葱葱的枫林。大自然以它的仁慈和厚爱,抚慰着她的辛劳,也拨动了她的心弦,给她以创造的灵感和冲动……
  琴箱里跳跃出的旋律由激烈渐趋徐缓,这时每一个音阶都显得厚实、雄健。那该是秋天来到了吧?秋天的脚步声是扎实的,秋天的风舒展而又凝重。开过花的该结果了,播过种的该收获了,于是漫山的枫叶转红了,红透了。枫叶红了,山也就红了,连天和地都被濡染出一片红色。乐曲的节奏在一种宏大的展开中渐次加快,像活泼而又热烈的山风阵阵吹来,先是巡视,继而便扰动了那红透了的山,红透了的枫林。枫林燃烧起来了,像一团烈火,像一片野火,而它本身也像一个精灵在火焰中升华、神化。一个高扬激荡的旋律,一个雄浑舒展的主题,时而是并行地前进,时而是参差错落地出现,却又总是浑然一体地交织在一起。哪是风?哪是火?哪是枫林?哪是红叶?渐渐地分不清了,渐渐地溶合在一起了,然后,它们都在一个炽烈而虔诚的旋律的引导之下,汇成了对大自然的膜拜和讴歌……
  这时,从乐曲高潮的顶巅,突然有一道瀑布飞泻而下,又轰然溅落在涧底,仿佛在把这膜拜和讴歌,从一个被膜拜和讴歌的神明,转换为一个现实的理想,具体的象征。枫林的神奇的魔力不是来自虚幻的天国,而是来自它所根植的大地。
  当节奏重又变得足够酣畅和舒展之后,琴声里出现了断续和间歇,在由这种间歇所提供的空白里,余音在被振荡起来了的空气里变远了,已经确立起来的意境变淡了,这时,从几个歌唱般的高音区的单音开始,那河北民歌风韵的主题稍加变化地再现了。肃穆的枫林坚韧地迎接严冬的考验。白皑皑的山峦之间,冰雪覆盖了万物,而傲然矗立的枫林,依然在以它伟岸的身躯赋予大自然以别一样的千姿百态。在迎空横陈的枝桠间,凝结着寒霜,倒悬着冰凌,而在寒霜与冰凌之下,依然蕴含着待时而发的不灭的生机。在五度和弦的烘托之下,主题再一次以轻快的节奏和更轻的力度重现那分明是春回大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
  ……
  项光替妹妹这支钢琴曲起了个名字《枫林礼赞》。不过他又觉得它更是一首生命的礼赞。一个人可以生活得很暗淡,但生命本身却无比辉煌生命既然来自太阳,它就应该和太阳一样辉煌。
  在回学习班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这支钢琴曲。他没有足够的音乐素养,不可能听一遍就记住它的主要旋律;但他有敏锐的艺术感受力,并且能把捕捉到的感受,化作一种精神或形成一种心境而固定下来,不必再借助原来的具体形式。他也为妹妹的努力和成绩感到欣慰,同时又觉得那正是对自己的一记热辣辣的鞭策。妹妹的脚印实实在在,而自己却停留在一连串冥思苦想和等待观望之中。一天中的种种感受和印象叠加起来,无一不使他那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更加强烈,而这种冲动越强烈,他就越痛感自己缺乏行动。这感受已远不仅仅只是一种痛苦,而且已形成一种自惭无颜的困窘。早在〃红旗〃总部当〃座上囚〃时,他就觉得已从先哲先贤们的著作中得到了一种顿悟,准备着开始一种全新的行动,可是一年多过去了,其间他确实又感到几次更新的、更深的顿悟,而行动却依然没有,或者说依然在原来的轨迹上爬行,而且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使改弦更张变得更其艰难。我这是怎么搞的?他痛苦而又困窘地责问自己却茫然找不到答案。
  回到学习班,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他听到了一片嘈杂的谈话声乃至喊叫声。走廊两侧的房门大都没关上或没关严。他不想听,但那些声音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敲击他的耳鼓。一个区联络站的头头,正在发挥着一通百货大楼为什么要建在原东安市场对面的高谈阔论,引发出阶级斗争无所不在的深刻见解。另一个房间里正在颂扬首都的大好形势,市场繁荣,物价稳定,购销两旺。北京市民每人每月可以吃到一斤猪肉,一斤带鱼或黄花鱼,这在康平想都不要想!更多的人则在串房间到处打听谁能借到北京居民的副食购货本。这是今天人们在瞻仰首都大好形势活动中得到的最重要的情报或最主要的收获:在康平根本买不到的洗衣粉、肥皂,在北京居然凭本供应,而且是〃看本不记本〃,凭一个本多串几家商店,想买多少都行。富于远见的人甚至想到要过细地搞清楚一条肥皂究竟有多重,以便计算准回康平时最多能背多少条。最好是能从北京市民处借几条放过两三个月的半干的肥皂秤一秤;新买的肥皂水分太大,如果按新肥皂的重量计算,回康平时就不可能把潜力充分发挥出来,那损失就大了。谁知道牛年马月再能来一趟北京?
  项光烦闷地听着这些,渐渐地却又感到一种同情。你不能简单地瞧不起这些人的庸俗,因为他们的烦恼是实际的!谁不洗衣服?洗衣服就得用肥皂或洗衣粉。难道还要城市居民重新学会用皂角或淋灰水洗衣服吗?想到这里,他似乎又有了一个〃顿悟〃:或许,让老百姓处在这样的生活状态里,正是某些人所希望的吧?当你满脑子都想着如何才能搞到两条肥皂或一袋洗衣粉时,你不是自然而然就会少想好多别的事了吗?当你因为没有肥皂不得不在夏天也一星期换一次衬衣时,忽然宣布春节时每人供应半条肥皂时,你不是会由衷地发出〃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颂歌吗?
  又是一个顿悟。可是行动呢?你项光既造不出肥皂或洗衣粉来,也生产不出造肥皂所需的油脂或造洗衣粉所需的原油。
  剩下的只是一种对行动的渴望……
  53
  既使仅仅是一种渴望,你也只能干〃渴〃着。漫长的四五个月,学习班淹没在两派关于一系列细枝末节的无休止的辩论之中。对于这类辩论,很可能没什么人真觉得需要认真对待,但在各种场合又人人都说必须认真对待。它可能决定不了什么,但又说不定怎么一弄还真能决定些什么。对于康平市〃文革〃的大是大非问题即两派谁是谁非的问题,办班的从任立夫往下数一个个态度暧昧。是中央还没有明确态度?还是仅仅在等一个什么机会?那么,某一次辩论中的有利或不利,占上风或占下风,是不是会意料不到地成为这种机会?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不管项光对这类辩论心里有多厌恶,他还是得努力去扮演〃联司〃派首席辩论员的角色。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在一出别人编导的戏里演戏,而且终于从中悟出一条痛苦的、但又是无可奈何的道理,现实条件决定了一个人首先得扮演一个指派给你的角色,然后才谈得上做你想做的事情。说到底,他始终觉得自己对〃联司〃派负有无可推卸的义务。所以,当这种实际上没有多大意义的辩论,偶尔涉及到一些有点价值的内容,或者只是在形式上显得激烈,勾起他性格中那种喜欢争论的欲望时,他也会自觉不自觉地进入角色,显示一下他这个首席辩论员的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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