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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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选集-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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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起朝她家走去——路上我非常气愤地得知,商人们用少得可怜

的钱欺骗了这些
可怜的、无知的妇人,但正是这个更坚定了我的决心,要尽我的努力
去帮助她们。我们登上
楼梯,正要推开门时,就已听到从客厅里面传来的老人洪亮的声音:‘进

来!进来!’凭着
盲人敏感的听觉,他肯定在我们上楼时就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了。
“‘赫尔瓦特今天一个中午根本睡不着,为了急于要把他的宝贝给您看,’

老妇人微笑
着对我说。她女儿的一个眼色已经使她明白我的态度,并让她放下心
来了。桌上一大堆画夹
已经摊开,等着人去看。盲人刚一触到我的手,招呼也没有打,就马

上抓住我的手臂,拉我
坐到椅子上。
“‘好吧,让我们现在就马上开始吧!——要看的东西太多了,而柏林来

的先生们又老
是没有时间。这第一个夹子里面全是大师丢勒的作品,收集得相当齐
全,这个您自己也会看
得出来的——而且一幅赛过一幅。呐,您自己可以评论,您看吧!’— 

—他打开画夹的第一
幅,‘这是《大马图》⑧。’
“就像人家平时拿易碎品似的,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从画夹子中取出

一个纸框,里面
嵌着一张已经发黄了的白纸。他满怀激情地将这张一文不值的废纸举
到面前,仔细端详了好
几分钟,而实际上他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他手指分开把这张白纸举
到眼前的那种心醉神迷
的投入,以及满脸上所表现出的那种迷人的聚精会神的样子分明是一
种看得见的双目正常的
人的神情。他那本来死亡的瞳孔和目光僵直的眼睛,不知是由于纸的

反光还是发自内心的喜
悦——突然明亮起来,那是一种会意的,智慧的光芒。
“‘怎样,’他颇为自豪地说,‘您曾看见过比这更精美的版画吗?每一个

细节都是多
么的清晰,多么的分明——我把这幅与德累斯顿版相比较过,相对于
这幅来讲,那个德累斯
顿版便相形见绌了,显得平淡而死板。再来看看它的来历吧!您瞧这
儿——’他把画翻过
来,并用指甲如此精确地指着这张白纸上的某些地方,以致我都不由
自主地望过去,看那儿
是否真的还盖有图章——‘这儿您看见的是那格勒的藏图章,那儿是


收藏家雷米和厄斯代勒
的图章。这些先前拥有此画的大收藏家,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幅画

居然会跑到我的这间陋
室里来吧。’
“看着这个对事实还一无所知的老人如此激动地赞赏和夸耀着那一张纯

粹空白的纸张,
一丝凉意掠过我的背脊。看着他用指甲居然毫厘不差地指着那些只是
在他的想象中才有的实
际上根本不存在的收藏家的图章,我真的感觉到有些不寒而栗。正是
由于这种恐怖,我觉得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般,不知道该如何答他的话才好。但是,当我在
迷惘和慌乱中抬起眼睛
瞥见那两个妇人时,我又看见老太太激动而颤抖地高举着的双手和满

怀祈求的神情。于是我
镇定了一下,开始扮演自己的角色。
“‘真是罕见!’我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话来,‘真是印得精美绝伦的一幅

画!’马
上,老人自豪得脸上容光焕发。‘这还根本算不上什么,’他喜形于色
地说道:‘您还得看
看《忧愁》⑨图或者《基督受难》⑩图,这可是一幅印得精美无比的
版画,如此高的质量简
直是独一无二的,您看吧’——说着,他的手指又轻轻地抚摸起了他
幻想中的画——‘这新
鲜明丽的色彩,这细致入微的笔法,这柔和无比的色调,柏林的大老

板们以及那些博物馆专
家们见了,也肯定会被震惊得五体投地的。’
“他就这样大声地喜形于色地一边看一边讲述下去。我简直无法形容,

对我来说这是多
么地不寒而栗:我和他一起看了一百或三百张空白的废纸或者是很糟
糕的复制品,而这些东
西在这位不明真相的可悲的盲人的记忆中却是真实存在的,以致于他
至今还能毫无差错、按
照准确无误的顺序,细致入微地夸奖和描述每一幅画。这个看不见的
珍藏,其实想必早已随
风散落,不知去了哪个角落,但它对于这个受骗的盲人来讲,还原封
不动地存在着。他对幻
想产生的激情是如此强烈,以致于我几乎也开始相信它们是依然存在
的。只有一次,他的梦
游者一般的沉着自信以及热情洋溢的情绪被短暂中断了一下,甚至差
一点有觉醒过来的危
险:他拿着一幅伦勃朗的《安提莪普》⑾(这是一幅试印的复制品,
原来的确价值连城),
又夸起了印刷的细腻,他那敏锐的神经质的指头沿着印刷的线路重描
这幅名画,但是他那敏


感的触觉神经在这张陌生的纸上却没有能够摸得到那些凹陷的纹路,
突然之间,他皱起眉
头,脸色阴沉,声音也慌张起来。‘这是。。这是《安提莪普》吗?’
他喃喃自语道。我马
上采取行动,赶紧从他手里把这幅嵌在纸板里的画取出来,并满怀激
情地描绘起我所知道的
铜版画中可能有的所有细节。这时,盲人那张本来很难堪的脸才松弛
下来。我越是大加赞
赏,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越开心,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总算
来了一个识货的行
家,’他兴高采烈地朝他的妻子女儿欢呼起来,‘总算,总算出现一位
行家,让你们也听一
听,我的这些画有多么值钱。你们总是不无忧虑地责怪我把所有的钱
都花在了我的收藏上。
这也是事实,60 年来,我不喝酒,不旅游,不看戏,也不买书,总是
省了又省,省了又
省,把钱用来买画。当我有朝一日不在人世了,你们就会发现——你
们将非常富有,比我们
镇上所有的人都有钱,就跟德累斯顿的巨富们一样有钱。那时候,你
们也会为我干的这种傻
事而感到高兴。但是,只要我活一天,这些画一幅也不允许拿出我的

房子。。你们先得把我
抬出去埋了,然后才可以动我的那些收藏。’
“他说着,同时又用手指温柔地抚摸那些早已空空荡荡的画夹,就像抚

摸一些有生命的
东西一样——这情景既有点可怕又让我非常感动,因为大战以来的这
些年里,我还从来没有
在哪一个德国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纯净的幸福和快乐的表情。他身边
站着他的妻子和女儿,
她们跟那位德国大师⑿的版画上的妇女形象很神秘地相像。画上的这
些妇女前来参拜她们的
救世主耶稣基督的坟墓,在这被打开了的,空空的墓穴面前她们既显
出恐怖和害怕的样子,
同时又露出一种虔诚的、因为看到奇迹而显得极度的兴奋。正如画上
的那几个女追随者的脸
上因得知耶稣升天而光芒四射一样,眼前的这两个日益衰老的、受尽
煎熬的、贫穷可怜的小
资产阶级妇女的脸上也洋溢着老人的那种天真、幸福和快乐的神情。
她们时而流泪,时而微
笑,这种情形,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可是这个老人听我的夸奖怎
么也听不够,因此他不
停地翻着画页,如饥似渴地聆听我的每一句话。所以,当最后把这些
骗人的画夹推到一边,
老人很不情愿地极为勉强地腾出地方来放咖啡的时候,我才感觉轻松


了许多。可是与这位老
人的激动、高昂的欢快之情比起来,与他那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岁
的忘乎所以的劲头比起
来,我的那种带有内疚的轻松又算得了什么呢!接着,他又讲述了成
千上百个当年买画寻画
的故事,又站起身来,不要人家帮忙,摸索着走过去,将一幅又一幅
的画抽出来:他像喝醉
了酒似的,兴高采烈。当我最后终于说到要告别的时候,他大吃一惊,
像执拗顽皮的孩子一
样突然闷闷不乐起来,跺着脚说:这不行,您还没有看完一半呢。那
两个女人费了很大的劲
解释,才让这个固执生气的老人明白,他不能耽搁我太久的时间,否
则我会误了火车的。
“最后,经过不抱希望的反抗,他总算顺从。当我要告别的时候,他的
声音变得非常温
柔。他握住我的双手,他的手指以一个盲人的全部的表达能力爱抚般
地抚摸我的手,一直摸
到我的手腕,似乎想更多地了解我,并且向我表达一种言辞所不能表
达的爱意。‘您的光
临,给我带来了极大极大的快乐,’他说道,饱含一种发自内心的激情
和感动,让我永远都
难以忘怀,‘终于,终于,终于我又能同一个行家一起欣赏我心爱的藏
画,这对我真是一种
幸福。可是您也将看到,您不是白白地到这个瞎老头这儿跑了一趟。
在这里,让我的夫人作
证,我许诺,在我的遗嘱里加上一句,委托您那间久负盛名的古玩店
来拍卖我的藏画。您应
该得到管理这批鲜为人知的宝藏的荣誉’——说着,他满怀热爱地再
一次把手放在那些早已
被洗劫一空的画夹上——‘一直到它流散到世界各地为止。请您答应

我,帮我编一个漂亮的
藏画目录——这将成为我的墓碑,我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我看了一下他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两个紧紧挨在一起。一阵哆嗦从一

个人身上传到另
一个人身上,宛若两人合成为一个整体,在那儿一同震动,一同颤抖。
此时,我自己的心情
非常庄严和肃穆,因为这个动人的不明真相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见的收
藏像珍品一样委托我保
管。我深受感动地答应他去办好这件实际上我永远都无法完成的事情,
这时他那死去的瞳孔
又一次明亮起来,我感觉得到,他打内心里渴望能真实地、具体地感
受到我的存在:从他对
我的那种温情,从他的手指使劲地握着我的手指时的那种饱含着感激
和许愿的热切心情,我


体会到了他的这种愿望。
“两个女人送我到门口,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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