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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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关- 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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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得那嘣儿嘎儿的豺狗子再近些,兰兰扣动了扳机,不料只听到撞机的声响。原来情急之下,她忘了安火炮子。一个豺狗子听到了声响,也许它明白这声响意味着啥,竟扑了上来。莹儿虽吓得直抖,还是用手电照了。那豺狗子到了近前,却耸了身,只管朝她们龇牙。它像护崽的母狗那样唬着,幸好火焰燃得正高,不然,它早就扑上来了。而且,要是它放胆一扑,要不了几秒种,就能叼住一块人肉。莹儿见过它们在沙上的飞窜速度,那真是一道黑色的闪电。莹儿想抽藏刀,但要是放下手电,又怕豺狗子会趁机扑上。豺狗子低哮着,它的牙很白,眼珠不绿了,闪烁着一种飘忽不定的凶光。它定然是豺狗子群里最爱出风头的那一类,很像男人里想赢得女人赞许目光的发烧友。豺狗子尖嘴猴腮,有点像狐子。莹儿喜欢狐子,狐子身上有灵气,她很羡幕狐子那份轻灵的仙气。豺狗子身上却只有恶气。莹儿这时才算看清了什么是凶残。那凶残,正从它翻龇的牙里、低哮的声里、耸起的毛里往外喷呢。
  那豺狗子边低哮边逼近,莹儿发现火对它的震摄似乎很有限。就像人中有智者一样,豺狗子群里定然也有智者,它们也可能发现火其实是个纸老虎。想来真是这样。老顺就遇到过不怕火的狼,它一直跟了他一路,情急之中他燃起火堆,狼竟然挑衅似的在火堆上跳过来跳过去。要不是孟八爷给了它一枪,他哪有机会生下灵官们?莹儿想,生不下倒好些,那号没良心的,人咋对他好,也拴不住他的心。这一想,莹儿倒不怕豺狗子了。她朝它斥道,滚!你个没良心的。
  枪响了!
  大把铁砂窜出了枪口。它们是一群燃烧的蚊蚋。它们啸叫着,撞击着,像雨后的蜜蜂扑向群花那样兴奋,像饥饿的蚊子扑向少妇一样急切,像发情的儿马跳出栅栏那样欢势,像喷射的精子游向子宫那样汹涌,像被久旱困在泥水中的蝌蚪突遇清水那样欢畅。它们将那稠浓的夜色划成了碎缕。在进入豺狗子的身体前,它们先进了它的眸子。豺狗子的心虽小,眸子却广如大海,世界有多大,那眸子也有多大。铁砂们当然明白这一点,你就尽情地欢畅地游吧。
  莹儿觉得,铁砂们摇动着尾巴前游时,还扭头望着她呢。……怎禁它临去时秋波那一转。记得,那冤家当初老念叨这一句。
  铁砂入身的一瞬,豺狗子瞪大了眼。显然,它明白这群欢游着的红色的蝌蚪,定然是来要它的命的。没错。它甚至只来得及扭动几下,就伸长了腿,大眼瞪天了。
  兰兰说,你得把刀子准备好,看样子,也有不怕火的。她抹把汗。莹儿觉得脊背里凉飕飕 的,她忙用手电照东面,见那些黑点已围上来了。
  这有效的一枪并没震住豺狗子们。
  兰兰连喘息的时间也没了,她边装枪,边放。火药味弥漫在空中,她也不管打中打不中了,装一枪,放一枪,东一枪,西一枪。还好,火龙喷向哪面,哪面的豺狗子就退缩几步,但也仅仅是几步而已。枪声一停,它们就步步逼近了。莹儿取出为马灯准备的煤油。她想,万一豺狗子围扑了来,她就往环绕着的柴棵上倒煤油。再是它们突破火环进来,她就索性点了所有的柴,自己也跳进去算了。怪的是,心里的怕淡了好多。多深的怕,在心里搁久了,也会渐渐淡的。对死的恐惧倒退到其次了,最大的遗憾是死在这群没起色的恶兽嘴里。一想这么好的身子竟会成了这群龇牙咧嘴的怪物的食物,她浑身不自在了。她最恶心的,是豺狗子口中流下的涎液。一想它竟要粘上她干净的身子,她就干呕不已。因为夜里吃得不结实,肚子已有饿感了,当然也呕不出啥。那时时裹来的火药味更呛得她胸坎子发憋。透过烟雾,她发现枪声的作用很有限了,虽也时有豺狗子倒地惨叫,但别的豺狗子似乎已不在乎同伴的伤亡了。只有在兰兰的枪口指来的瞬间,它们才会稍稍躲避一下,但那是躲避,不是轰然而退,更不是四散溃逃。豺狗子能以瘦小之身打下好大的名头,当然有它的理由。在抢食时,即使是同伴被狼们撕成碎片,它们照样前赴后继,何况前方还有鲜嫩的女人和高大的骆驼呢。
  据说,在所有食肉动物眼中,人肉最鲜,因为人肉的脂肪最多。虽然土地爷给他麾下的看门狗定了许多规矩,但只要谁尝过人肉,它定然忍受不住人肉的鲜美,会屡屡作奸犯科的。人类的法律中,也不管它是几级保护动物,只要它吃过人,就一定要将它击毙,因为它既吃了一人,就会吃百人。
  这群豺狗子,是不是也想吃人肉呢?
  枪声响得很稀。火枪装起来不太方便,先用铁溜子将一把火药顺下枪管,用捅子捅瓷实,再装入铁砂并加些火药捅瓷实。这样,每次枪响之后,就会有个间隙。每到这时,豺狗子就会嘣儿嘎儿地跳了来,直到再一次枪响后,它们才慌张地退缩一下。
  豺狗子的退缩幅度越来越小。莹儿将火势弄得很大,火光已能照出豺狗子翻龇的牙,眼见得它们是越来越近了。虽没有在火堆上跳来跳去的豺狗子,但可以预见的是,照这势头下去,它们跳火堆是迟早的事。记得小时候,每次过冬至,村里总要燃起许多火堆,娃儿们都要在火上窜跳,这叫燎毛病子。据说那天跳过火头,身上的毛病子就没了。莹儿当然不敢跳,她最羡慕那些狸猫般蹿跳不已的伙伴,可她一见火焰头就晕了。后来,妈就抱了她跳,第一次跳时,她闭了眼大叫;第二次跳,她就敢睁眼了。妈抱她跳过三次后,她就敢自个儿在火头上蹿了。她想,豺狗子也许会这样。它们怕火,但要是熟悉了火性后,它们定然会不顾火焰的呼呼,一窝蜂扑了来的。
  然后呢?她打个寒噤。
  

《白虎关》后记(1)
写作的理由及其他
  (代后记)
  ●雪漠
  1
  《白虎关》完稿后,“老顺一家”就该告一段落了,因为朋友老劝我:该写写别的了,别叫人把你定位成“乡土作家”。
  其实,“乡土作家”也没啥不好,因为所有的名相都是虚妄的。别说名相,连这世界也虚幻无常呢。就算我能写出“传世”之作,那欲“传”的“世”究竟能存在多久?谁也说不清。不提人类正复仇般地作践地球,也不谈万物的成住坏空,只要某个有核武器的疯子一犯病,那“世”就没了。
  当然,我也想靠文学来救世。救世先救心,读过我《猎原》的朋友可以看出,我甚至极力想凭借文学,来延长“世”的存在时间呢。当有人抱了救“世”之心时,这“世”就很令人担扰了。正如当人类抢救和保护某种动物时,该动物也就面临了灭绝。
  所以,连“世”都不知寿命几何,在乎那名相做甚?
  我们知道,许多时候,文学很无奈,它改变不了世界。它所能改变的,也许仅仅是我们自己。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改变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改变世界呢?
  按我自己的心愿,我倒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写活一家农民。在智者眼里,一粒沙子都是一个世界。能写活一家农民,也即写活了一个时代。当然,还可以再说小些:要是你写活了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写活了一个时代呢?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和穆齐阿的《没有个性的人》等都在为我的理论充当证据。因此,我的确是想用一生的精力写一家农民的。
  但我终于要将“老顺一家”告一段落了,原因不仅仅是朋友的规劝,更因为另一些生命对我的催促。他们都簇拥在我的四周,不停地喧闹,老在嚷:“你啥时叫我们出世?”他们是另一种小说的人物,他们早活了,已跟我生活了多年。每到聒噪声太响时,我就喝斥:“吵什么吵!等我写完老顺们,就写你们。”我一次次地安抚他们,实在不好意思再拖了。而且,他们的噪闹也日渐猛烈,弄得我寝食不安了。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其实不会写作,是作品它自己往外涌。没办法。真是这样。那所谓的“写”,也仅仅是我“宁静空明”了心,叫那些吵闹不休的人物“出生”而己。他们有着各自的生命轨迹,有着各自的命运。他们属于另一个独立的世界。我可以跟他们对话,但我从来不曾强暴他们。
  去年,我曾跟陈思和、王新军两位先生在上海图书馆搞过个讲座。在那次讲座中,上海音乐学院的一位博士问我:如何处理形式和内容的关系?我答:我很少考虑这类问题。我所做的,仅仅是如何让自己更“大”一些。我常说,要是创作主体是老鼠,那它们无论怎样思考“形式和内容”,也照样生不出狮子。哪怕它胀破肚皮,生出的仍是老鼠。要想生出狮子,只有一个办法:先让自己变成母狮,再跟另一个雄狮——也即作家感受到的强有力的生活——进行生命的交融。我的深入生活,我的读书,我的思考,我的所有意愿和行为,其目的,仅仅是努力让自己变成“狮子”。我说过,要是你成为大海的话,哪怕绽出一小朵浪花,也照样有大海的气息。
  我虽也大量读书,甚至也读一些叙事学之类,但我的所有读书,仅仅是想让书成为我灵魂的营养,而不是想叫它们变成我的镣铐。所以,我从来不想叫“主义”和“技巧”之类束缚我鲜活的灵魂。许多东西,甚至包括宗教,一旦被制度化后,就成了一堆僵死的教条。
  《白虎关》跟《大漠祭》、《猎原》的写作同步,完稿已多年了。伤筋动骨的重写和大改有三四次,小改更是不计其数。我发现我没有某些作家一挥而就的天分,写时虽也喷涌不已,但我总是不满意自己。比如,我的《大漠祭》,原是中篇小说,我越“成长”,就越不满意它。我只好一次次重写,屡废屡写,不知写了多少遍。《猎原》和《白虎关》也是这样,我也是越“成长”,越不满意它们。那不满意导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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