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镜蛛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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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镜蛛奁-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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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背,人不多,他抬头望向楼头,楼前有窗,那个窗空着,半卷半挂了一副旧湘竹帘。帘上旧莹莹的黄,洗旧它的时光陪着一层剥落的色附在它身上,让人觉得有点家居式的熟稔感。

彭碗儿一时望得无聊,低下头来,找个遮阳的阴影坐了,看街上的行人。过了有一会儿,太阳越西了,他才重又抬头,朦朦胧胧的一天金粉中,就看见,刚才的那还空着的窗前,这时多了一个人的剪影。那是一个女子,正面望不到,正侧着头在看风景。她的头望向牌坊后面的夕阳,只发髻黑黑的露向自己这边。

只见她一个匀称的后颈极为好看,勾弯弯的倾斜,两条曲线流下,收入肩头的衣服里。头上,一条颜色淡银似乎真会发光的头绳在斜阳里金闪闪。

她在楼上看风景,彭碗儿以为自己只是在看她头的上丝绳,却不知怎么一时竟盯痴了,直着脖子望了好久。直到觉得颈子因保持同一份姿势久了,都僵得酸了,才茫然地伸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只见那女子仍是一动没动地立在窗前。她在看着自己的风景,彭碗儿没看见风景,却觉得,那整个风景都集在她身上映入了自己眼帘。

这么各有所望,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天上夕阳的最后一点金边在云边一跳,也收到乌云后面了。街道上一时嵌进了一片铁青的乌黯,整个世界重又灰凉。彭碗儿揉着发酸的脖子,算才回过神来。

那个女人也终于回过头,露给了彭碗儿她的正面。

彭碗儿揉了揉眼……不信,又揉,真的是她!居然是她……她就是彭碗儿昨晚在醉好楼见过的那个“少年”,原来她就是灯儿姑娘!

“涵公子……”彭碗儿这时才想起那苹儿今早在月老祠门槛上叨叨咕咕自语的话。当时他全没介意,这时才忆起来了——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怪不得那晚在酒楼她会对自己突然发怒,也怪不得她……

彭碗儿只觉心里一片迷离恍惚,像一刻间突然了解了这女子好多,又似对她更加迷茫了。刚才她在他眼中还只是一道风景,单纯的,因为一条颈线而美丽得那么简单的风景。可这一点联想的浮起,却像一道时光之纱,突然绵延开来,遮在了她那略显憔悴的脸上,一下映射出好多彭碗儿不太想得清楚的过去从前。

【第六章 剔透骨】

那个女人……彭碗儿摇了摇头,今晚,他到底没敢去楼中偷那一根头绳。不知怎么,在他心里,他像很怕再去靠近这个女人。

那个女人是什么?她是烟,是谜,是浮在冬季午夜街头的冷幽幽的雾,是站在楼头只给人无意间远望到的风景……

相见只有两面,但她给他的感觉,一切却都又那么迷离而强烈。不象彭碗儿惯常生活中的一切——彭碗儿惯常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明白而又真实的:那些街巷,那个穿绿衣服的苹儿,那个月老祠前的日光,那些城墙外面对甘五姑偶然涌起的义愤,包括他即将面对的生死,包括“七月十三”……那些都是明白而又真实的。

而那女人,却像他乞讨生涯中在午夜街头常常会看见的一层迷雾。

彭碗儿想到雾,没想雾就真的来了。

那雾弥漫在夜街上,自自然然地浮起,像路边沟里冒出的水汽。水汽在这夜街上冷凝,脏脏的带着点街沟的味道,不太好闻,也有些诡异。

彭碗儿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太注意。可那雾中的空气似越来越凉,比正常的五月的夜远远的要来得凉,有一种针砭入骨的刺痛的寒意,刺痛了他一个自幼习武的人本能的感觉。到他惊觉时,却已走到那一街夜雾的深处。

彭碗儿冷不丁地一下惊醒!他猛一抬头,一双晶亮的小眼就要刺穿那雾望出去:伏击!他第一个闪出的念头就是伏击!

他身子猛地要进,却突然是退,可退的样子才展露,身子却已变成左旋,接着他身形猛横向一扫,上身都晃出两尺了,足下却是向右前方冲去。

这一段身法他施展得极快,这是不折不扣的丐门正宗的“乞儿颠”。

只见一街的夜雾都似被他搅乱了,搅得那半透明状的灰白一片混乱,露出了些黑影幢幢。彭碗儿忽然止住。他停身的地方,却还是他刚展露身形之处——这么似前奔、似后跃,似左旋,似右挪的身法一一施出,最后,他立足之地竟根本没变。

可他身边的情形却已露出端倪,只听夜街中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呀,好身手!怪不得布舍人在六年前你还没长成时就许你他年必成一代好手,特意费心眷顾。看来,那个龙蛇首的眼光,果然是非同一般。”

然后,那个像没长大的孩子似的声音又是一叹:“你既这么厉害,我真的都有点好怕了。”

彭碗儿的一张小脸头一次难得的那么严肃了起来。他冷冷盯向那夜雾边际,口里冷冷道:“七月十三,你们可真够快的了!我正想找你们,没想你们先来了。”

却听“七月十三”中那个声音还是怯怯地道:“你也知道七月十三,那你该知道我好胆小的。我大哥新接了‘醉花荫’的生意,我好怕被人撞破,做不好挨大哥骂事小,丢了命事大,我怎么能不详查?这两天,一向没人敢碰的甘五姑跟她细聊过的江湖人就只有你了。我们,本来是想用她来逼出那个燕涵的。没想他没露面,倒让甘五姑先惹出了你这个麻烦来。”

彭碗儿哼了一声。布一袍当年一见他后,就难得地开口嘉许,是为他虽一向滑里滑气,但每逢大事有静气,这一点连师傅也不能不夸他的。可他心底还是不由心惊:“七月十三”做事端的好机密!怎么,这么快,他们就已把自己的出身来历全都摸清了?他们原来真正的目标还不是“醉花荫”,自己也早奇怪他们没事盯着那些弱女子做什么,原来他们真正的鹄的是燕涵。追杀醉花荫中人原来只是他们在外围的一个试探。

可,他们是燕仲举请来的,南昌燕家的人自己算计自己家中的台柱是为什么?

只见彭碗儿长吸了一口气:“有什么道儿,你们就划下来吧。你们来了几个?我好大面子。你是‘七月’中的小七,还是‘十三’中的小十三?”

那个怯怯的声音说:“这个,却不能告诉你。过会儿,你死了,记住了我的名字,会找我来报仇的。我怕鬼。但彭碗儿,咱们都是以暗器名家,咱们就先斗斗暗器吧。”

说着,空气里一丝“嗖”的声音,一道丝一样的暗风突然袭来。彭碗儿侧颈一躲,可他知道这不是真正的杀手,真正的杀手是隐藏在那一声“嗖”下几乎无声的暗器。

他右手这时扣了个诀,那是他彭碗儿熟习的接发手法“食为天”。他右手拇指与食指如握空碗,虚虚一接,已兜住了一枚铁星,身子已是一旋,扬臂出手,放出的却是空的。只听他后背上机括一响,却向那发声处射出了一支暗箭。可袖箭起处,他才如空放的左手心忽冒出了一缕烟。只听夜街上突发出了一声低哼,是七月十三中的一个暗伏者已中了箭。却听先前那个怯怯的声音道:“天,你居然还练会了几乎见影不见形的‘冰夷’。我真的没小看你。今天,我们可有得斗了。”

对方来的绝不只一人,最少一共有六七人。好在彭碗儿是习练暗器的,倒也不惧他们人多。他师傅“七窍丐”名为代君筹,一手暗器手法名动江湖。彭碗儿年纪虽小,但天资极佳,一手暗器论手法已承师傅衣钵。“七月十三”本为暗杀组织,暗器手法自是圆熟。一时这条背街上,只听得“嗖嗖”“丝丝”“啾啾”之声不止,那都是暗器破风之声。

可真正让人担心的倒不是这些鸣镝响箭,反而是那些不响的,如七月十三的“静夜丝”,如彭碗儿那只见其影难辨其形的“冰夷”,这才是真正要人命的。

街战越斗越酣。彭碗儿知道:今天,对手人数原多,更是有备而来,占据了天然好地形。余者虽还罢了,可那个怯怯的声音和另一个从不出声的人却端的可怕,看来“小七”与“小十三”是联袂而至了。自己暗器囊中家伙最后终将告罄,甚至他都断定不了自己是支不支持得到那一刻了。他此时虽伤了几个,可对方分明已把自己当成了练手的靶子,只是在排演合击,要拿自己这个丐帮暗器王的徒弟喂青,不舍得一时杀了自己罢了。

他心中微叹,只觉左肩猛地撕心地一痛,中招了!彭碗儿心下一横,双手俱出,不再用“食为天”手法接还对方暗器,竟一把把革囊里的暗器倾囊而发,只听得夜雾中嘶鸣不止——他彭碗儿今天是挂定了,但就是死,也要找回几个本来。

可,“七月十三”实在是太强了。他虽听见痛呼,似并没有真的要下哪个的命来。夜还是那么黑,彭碗儿心头一惨,天上的月儿这时一隐,都隐到云彩后面了,似也不忍见他一个小小少年夜街喋血,无端送命。

空中忽有一声鞭鸣,这一下袭来得极巧,彭碗儿躲也躲不及,却见它先劈飞了彭碗儿射出的几道暗器,七月十三中人一愣,接着,彭碗儿却一下被那卷来的鞭丝缠住了左臂。那鞭丝一收,彭碗儿猛地被带得腾空而起,一拉就被拉向了左首的房檐。身边暗器追袭而至,可那来人分明早有准备,只见一天细沙扬了起来,只听七月十三人大叫不好,“退,是磨砂楼的指间杀!”

彭碗儿才在屋檐上立住脚,还没会过意来,那人已低低一收鞭梢:“走!”彭碗儿借着那黑黑的夜色,想都没及得想,就跟着那人逃走。

直奔出了有两条街,算是脱开了“七月十三”的埋伏。那“七月十三”想来处事极小心,一见伏击已破,竟不追踪,生怕陷入敌谋。彭碗儿盯着前面的身形,还在追下去。

前面的人影忽停住脚,一转转过身来:“你逃出了命,还不不快滚出南昌城去,少沾是非,却跟着我干什么!”

夜好黑,彭碗儿一直看不清那人的身影。这时,月牙儿突地微微一吐,彭碗儿才看清了她的容颜,原来居然会是……她!

彭碗儿低声呼道:“灯儿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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