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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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碎的童年-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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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情也那么古怪,目光中透出一种生分,这使我立时感到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

    小院里已经挤满了人,全是大人,我平时管他们叫叔叔阿姨的人。第一个震撼
了我视线的是姥爷为身后准备的那口大棺材。飞溅的碎片呻吟着炸开去,那棺材已
经坍塌,几个叔叔正在奋力地举起斧头劈向棺木。突然,一只白色的高跟鞋飞向刺
眼的天际,荒诞地翻滚着。一个大汉冷笑地拎着菜刀,那白色的皮鞋响亮地坠落地
我的眼前,我象避开毒蛇般地跳向一旁。那鞋跟诡异地扭曲,那是妈妈穿的带眼的
皮鞋。我开始急切地寻找妈妈。

    不知是谁将我推到妈妈的怀抱,她生硬地命令我离开,但我紧紧地拉住她的衣
角。这使她很生气,“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她粗暴地将我拉进屋内,把我摁
在五屉柜的后面,我委屈地开始哭泣。

    有许多口号声传进我耳朵,我听不太懂,但有个词我熟悉:地主。我颤栗着,
惊恐着,和大我两岁的哥哥蹲在地上。

    我搞不懂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觉得一个巨大的灾难袭击了我家。我试图从那些
叔叔阿姨的脸上找到昔日熟悉的和善表情,但他们或者激昂,或者沉默。成年人的
世界令我觫然不已。

    我看到妈妈跪在地上求着爸爸生前要好的黄叔叔,但他冷漠地不动生色,蓦然,
他凶狠地大叫:“去,一边去!”

    在阳光朗照的小院里,熟悉而陌生的人们显得异常地肿大和膨涨,象神话中的
怪兽,看上去很遥远,但突然就逼近到身边。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在做梦。我不
断地揉着眼睛。

    我看到姥爷跪在破碎的棺木上,妈妈站在他身旁。小院中的那棵大槐树似乎在
呻吟发抖。

    “怎么回事?姥爷竟然是地主!放狗咬雷峰腿肚子的那类臭地主!”我感到眼
前的一切都在漂浮,包括阳光和空气,包括人们扭曲的脸和胳膊上系的那团红布。
天地都在倾斜,轰鸣在我脑海的是可怕的声音:地主,地主……

    乱糟糟的房屋里迅疾地回旋着大人们,他们把我和哥哥拨拉开时连看我们都不
看。我当时一定象只惊恐的小兔子,我毫无骨气地向他们投射出可怜的目光,我希
图能找到一丝笑意和同情,象往常大人对孩子一样。但谁的脸都是冷嗖嗖的,我还
从没有目击过那样严肃的成年人。

    哥哥一直盯着斗姥爷的那个人,当那人拨拉他时,我发现他棱着脖子,身子使
劲地挣了一下,那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我讨好地叫了他一声:“叔叔。”他看我
的眼神有些变化,但突然轻蔑地哼了一声离去。

    窗户上传来一阵动静,几个孩子已经爬上窗台。我又看到了老鱼干那白凄凄的
脸。他在向我们做着鬼脸,这使我愤怒。他曾说过他看到他爸爸端着他妈在夜里尿
尿,把柄就在我手里,每次威胁都会使他立刻求饶。“看,老鱼干!”在我们象狼
崽子一样凶狠的目光下,他蹲下了身子。

    我得承认,我理解不了发生的这一切。他们为什么砸我家。我感到这是在做梦。
“你掐我一下?”哥哥拧了我胳膊一下,我的感觉很迟钝。“一定是做梦,不是真
的。”我们都相信这一定是作恶梦,睡醒一觉,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两人蜷伏在柜
子后面,睡着了。

    醒来后,我躺在床上,屋里黑黢黢的,没有开灯。姥爷躺在他的小床上,枕着
那个硬帮帮的方盒子枕头。他那颗秃头闪着幽幽的光环。他好象在睡觉,我第一次
用一种冷漠的目光看着那颗头颅。他竟然是地主!我突然对他起了非常大的疑心和
不信任。

    我爬起来,偷偷从窗棱中向里屋窥视。妈妈、舅舅、表舅、大姑都在里面,没
有人说话,男人在闷头抽烟,大姑在给妈妈擦着泪水。

    外面的窗台上,依然站着不少孩子,黑压压的一片。真静呀,死一般的寂静令
我回想起刚才的场景。哥哥突然从黑暗中招呼我过去。他悄悄地对我说:“小弟,
姥爷是地主。咱们不能当狗崽子,你听好了,咱们要和他划清界线。”

    我愕然地看着他,看到他坚毅的神色,我开始昏头昏脑地点头。我承认这诺大
的世界似乎只有他和我站在一起,连妈妈好象都离我们远去。这个变故比爸爸猝死
令我震惊多了。我第一次感到极度地恐怖。我记得那天我们谁也没吃晚饭。没有大
人来关怀我们。想去院外的那个公共厕所,但我不敢走出家。我在五屉柜上画着小
人儿,脑袋沉甸甸地昏睡过去。



  
                                第三节

    舅舅把姥爷接走了。他那张床变得有些神秘。姥爷离开虽然仅有两天,但他在
我印象里突然变得很模糊,只剩下黑暗中那个幽幽的秃头,我甚至记不起来他的面
貌。

    这个家现在很冷清。妈妈上班回家越来越晚。学校已经休课。我和哥哥相依为
命的日子从此开始。我和哥哥在床上拍洋画玩,有时玩玩拔根。一般地来说,我们
并不十分地忧愁,我们不认为自己的情绪和心情有多么重要,但恐惧却无时不在,
我开始害怕任何细小的响动。

    白天,我们去舅舅家,在台阶上,看着白花花的远方。这是个梦,包括爸爸去
世也是个梦。天依然那么高,那么蓝,但一切全变了。我能在灰白的云中时常发现
狰狞的怪物。我一边使劲把脚扣成内一字型,一边想我家真倒霉,为什么这件事不
落在其他孩子身上,譬如老鱼干。我常时间地坐在那里发呆,想不出头绪。

    看到一张贴在墙上的布告,说一个杀人犯叫李贵子,逃在社会上,这人非常凶
残。从此以后,我和哥哥出门时怀里便多了一把菜刀。

    我知道自己其实非常胆小,因为,天一黑我们就把门插上,缩在床上,眼巴巴
地盼着妈妈回来。大姑有时来陪我们,她用铁筷子把煤球炉一通,煤末子就蹿出来,
再反复一搜,煤灰就满屋都是。姥爷爱清洁,从来不这样整,但大姑似乎不在乎这
些。她不许我们玩洋画,但在床上翻跟头不管。有一阵,她不来了,据说也挨整了。
从此,炉子放到了屋外,阴冷中,我和哥哥只能缩在被窝里。我们把菜刀放在枕头
下面,耳朵总是竖得尖尖的。

    一到晚上,门口总挤着不少我这样大的孩子。他们从玻璃外向里看,每次都少
不了老鱼干。他们在外面挤来挤去,骂我们,起哄。但我们不看他们,他们的一切
都象个阴谋。他们已经不再是我们的伙伴。他们是想把我们家赶走。妈妈说有人看
上了这个小院。让我们不理他们。

    一天晚上,孩子堆里出现了大马猴他爸,就是跺姥爷棺材的大汉。他用一个铁
钩子一下一下地拨拉门上的插销。我和哥哥惊恐地看着,谁也不敢动。我们缩在床
犄角,那把菜刀放在桌上,哥哥示意让我去拿。我不敢。

    终于,那插销被拔拉开了。人轰的一声破门而入。“三天之内,你们必须滚蛋。
不然,就抄你们家!”老鱼干在我家桌子上用粉笔写:“小尼,小弟是我儿!!!”
“砸烂狗地主小子仙孙的XX!”这个傻旦连孝子贤孙都不会写。

    砸了一面镜子后,那些人走了。我和哥哥松了口气。搬家更好,谁愿意住在这
破地方!



  
                                第四节

    一天晚上,我走到胡同口,坐在一块石头上。路上的街灯很暗,旁边就是一中,
许多人,比我高一头多的大个儿们,戴着红袖章,闹哄哄地来来往往。

    几个人猫着腰,推着一辆三轮车从我眼前经过。他们都一声不吭,眼睛象猫,
发着绿光。一条白腿从被单里滑出来,软塌塌地垂着,脚是光着的。被单上有血,
虽然那是暗红的一片,但我知道那是血。我觉得毛骨耸然。

    巨大的声响在我头上轰隆窿地碾过,我看到的人都高大无比,他们手里的皮带
象蛇一样地抖动。一个女人被押过来了,剃着阴阳头,脖子上吊着只鞋,走一步敲
一下锣,“当,我是破鞋……”

    咦?这不是老鱼干妈妈是谁!好呀,老鱼干,去死吧!你们家也完蛋了。

    我跳起身往家跑,要把这消息告诉哥哥。经过一个小绿门时我没命地狂奔。听
说,那是一个太平间,专装死人的屋子。一到晚上就可以听到鬼叫。

    姥爷从那天起就不吃饭了。他就躺在那一声不出,一动不动。我以为他病了,
可他那天突然叫我。“楞子,过来。”我装没听见。他叹口气说:“去我褂子里拿
一毛钱,去吧。”

    他声音断断续续,嗓子眼被痰堵着。他背朝着我。我站了一刻。开始悄悄地向
他的褂子移动。我摸出了一毛钱,转身就跑。

    我到小摊上买了几个京白梨。梨真甜,我干脆连核一起吃。我路过粮店,菜站;
走到钟楼后面说书的地方,里边已经被砸了;又走到出租小儿书的地方,门也被封
了。

    我最后溜达到烟袋斜街。高台阶上还坐着几个老头。一个脸上疙疙瘩瘩的老头
叫住我,“二楞子,你姥爷还好吗?”

    我不愿意别人叫我二楞子,除了姥爷之外。我喜欢别人叫我小弟,爸妈都叫我
小弟。我站在他面前,仔细地啃着梨皮,然后再慢慢吃梨肉,最后再缩露梨核。等
我干完这些后,我才抬眼看他,懒洋洋地说:“我姥爷好着那!”我调身走开时,
听他说了句:“这傻小子。”我心说,你们都觉得我傻,我心里什么都清楚。我才
他妈的不傻呢。

    回家的路上,我开始想事。我傻吗?我就是有点大舌头,总把二说成恶,把儿
子说成蛾子。但我心里有数。我喝水时,妈妈问我:“小弟,凉了还是烫了?”我
总说:“不凉不烫正和好。”听到的大人就笑,其实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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