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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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带我走-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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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漆黑的雪原的。他在雪地里一次次摔倒又爬起来,觉得只有自己的两条腿还在拼死行走,而心却已经冻僵了……  
                  
 6.请带我走
 杜仲在离开“柳荫”茶室之前,犹豫再三,还是向孟迪提了一个问题。他说对自己过江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仍有些疑问。比如说,有关方面对楚小溪的处分,为什么会如此严厉?按说,楚小溪是把杜仲当作一个探访者和友人接待的,对他的逃离完全不知情,一旦交待清楚,应该可以脱身,却怎么会搞成那个样子?是不是楚小溪对他的逃离,表示了同情和理解呢?他说得小心翼翼,他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依然在渴望得到某种安慰。 
孟迪很快回答说不是,以楚小溪当时积极向上的精神面貌,她怎么可能同情一个……她对审查是很配合的。孟迪的口气陡然变得不太友好,反问杜仲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呢? 
你指的是什么?杜仲真的糊涂了。 
我指的是,你应该知道,问题的关键在于,楚小溪她根本交待不清楚。 
为什么? 
因为那张纸片。 
什么纸片? 
你真的不记得那张纸片了么?一张有蓝色横条条的纸片,好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有中文和俄文两种文字,一句在上,一句在下,中俄文对照的,实际是同一句话。 
同一句什么话? 
“请带我走!” 
请带我走? 
是的,时隔二十多年,我都不会忘记,就是这一句:“请带我走”。 
杜仲的脑子一片空白,思维已经完全停顿与混乱。他觉得这句话好像有点儿同自己有关。但他却实在想不起来,这句话在什么情况下同自己有关。 
孟迪冷笑着说:你自己写下的纸片,怎么会不记得了呢?那天晚上你和楚小溪在科研排种子站的小屋谈天,你在匆忙中把纸片遗落在那里了。纸片上有俄文,这在当时显然是令人警惕的,所以第二天有人捡到了它之后,就把这张纸片悄悄收起来,然后交给了领导。你过江后,大规模的调查开始,这张纸片就成了铁的证据。问题在于,没有人愿意相信那张纸片是你遗落的;连队的H城知青中有人说,楚小溪在文革中就认识你,所以她的俄文肯定是你教的。专案组还让小溪对了笔迹,最后竟然断定,那张纸片就是出自楚小溪之手,“请带我走”那句话,是楚小溪早就写好了,想当面交给你的。也就是说,楚小溪本想跟你一起走,但你怕她碍事而没有答应。当时,只有我相信楚小溪是无辜的,可惜,楚小溪根本就无法证明,那张纸条不是出自她的手…… 
杜仲的记忆在刹那间复活。他隐约记起,在从H城回北大荒的路上,换车等车的中途,为打发时间,他写过一些中俄文对照的纸片,意在练习自己的俄文。其中当然会有“请带我走”这样过江后必须使用的句子,是的,他随手在笔记本上写过这句话,后又撕下来想扔掉,不知为什么没扔,后来他再也找不到这张纸片了。好在他已经把“请带我走”那句话完全背熟,也就把纸片的事情丢在脑后了。当年的这一疏忽,竟然惹下如此大祸,他怎么就会在无意中伤害了自己曾经最珍视的人? 
杜仲苦笑着,他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荒唐了,甚至极其荒诞。面对那张遥远的纸片,他觉得自己任何悔恨与歉疚的语言都是何等无力,他对孟迪已是无话可说。 
杜仲付了茶钱,与孟迪一同默默地往外走。  。 想看书来
杜仲在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下站住了。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还得对孟迪再说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若是不说,他也许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希望尽管渺茫,他还是要试一试。 
我听人说了……听说楚小溪在80年代去了美国。杜仲说得有些紧张。孟迪,无论你怎样看待我都没关系,但你能告诉我楚小溪在美国的地址么? 
不,我和她很少联络。孟迪一口回绝了他。 
你就不能想办法帮我去问问看么?杜仲的口气已近于哀求,他觉得自己有点可怜。孟迪你住在H城,你想找她的话,是一定能找到的,而我再过几天就要回F国了。我只是想……只是希望给我一个机会向她致歉请她原谅,你哪怕给我一个她的电话号码也行…… 
孟迪不置可否,慢吞吞地跨上了自行车,没有同他握手说再见。 
杜仲从孟迪无法掩饰的眼神中看到,孟迪是有楚小溪的联系方式的。 
但杜仲万万不会想到:楚小溪此时就在H城。 
她几乎每年都会从美国飞回H城一两次,像一只没有季节规律的候鸟。 
楚小溪在一次次漫长而孤单的飞行途中,总是选择靠窗的位置。她会久久地凝望着窗外悬浮的云海,在心里惊叹时空变幻的不可思议。那种宁静至无限的蓝、那样纯洁到透明的白,就像是从当年北大荒的上空飘来。很多年以前,楚小溪穿着被汗水湿透的衬衫,坐在田垄尽头的锄把上看云;云朵重重叠叠,穿过云还是云,它们静默无语,不容易被看穿,就像楚小溪的心事。旷野的视线之内,地球是一个圆圆的平面,弧形的蓝天如一顶巨大的帐篷,把孤独的楚小溪温柔地包裹起来……蓝天不变,白云依旧,但楚小溪却到了地球的另一端。 
楚小溪喜欢这种不受打扰的旅行。天气晴朗的日子,从机舱的窗外能望见高空下苍茫无际的海面,银光灼灼如雪浪翻滚,风在水上逐起幽蓝的波纹,烟尘雪沫壮阔辽远,却又透着冥无人迹的凄冷,令人想起冰雪覆盖的北大荒原野。厚厚的积雪封存了许多往事,只在风中露出衰弱的草尖。融雪的日子,那些已被埋葬的记忆,会如同保存完好的尸体或是腐蚀的骨骸,在阳光下渐渐显形。它们虽然失去了生命鲜活的血色,但是永远不会消失。楚小溪若是偶尔绕道从欧洲飞回中国,万米晴空下是延绵不绝的莽莽群山。她能清晰地看见阳光下隆起的峰脉与幽暗的沟壑,有一刻她忽然觉得那些起伏的皱褶很像人的大脑,从空中无法看清的岩石树木和洞穴,犹如人的思绪,深藏于那些曲折而隐蔽的皱褶之中。 
逝去的岁月已如此遥远,却又似乎触手可及。  
                  
 7.难以驱除的记忆
 1978年恢复高考时,楚小溪已从北大荒病退回到H城,在一家街道小厂当铣工,一边自学英语。79年她考上了省里的一所大学,在大学里她才开始恋爱,毕业后结婚生子,丈夫是自动化专业的同届校友,从本省农村插队回来,同代人相似的阅历,一切都自然而然。80年代明媚的阳光,驱散了多年来笼罩着她的阴影,修复着她内心深处的创伤。她开始变得活跃而开朗,常给校刊写些诗歌和短文。有人说她的文笔优美,何不往文学方面发展,楚小溪只是一笑。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她痴迷于自己的专业,渴望出国深造,也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80年代中期,她和丈夫先后分别被美国的大学录取,然后是很多年的努力与拼搏,读完了硕士和博士学位。留在美国芝加哥一家生物制品公司工作。等到生活安定下来,再把孩子接到了美国。这个过程就像大多数通过自我奋斗而实现人生价值的老知青留学普及版,听上去大同小异波澜不惊。 
近年来,她所在的公司在中国开设了办事处,凡是有关中国方面的业务,公司都会派她前往中国处理。她已经习惯了在天空中来来去去,有一次,她乘坐泛美航空公司飞往上海的航班,只半天就把事情办完,当天晚上就又乘坐那架航班飞回了芝加哥。航班上的空姐还是来时那几位,认出了她之后,友好地笑着对她说:您的工作效率具有飞机的航速。 
那当然是比较极端的一个例子。其实,每次来中国出差,只要时间允许,她都会尽可能抽空回一趟H城。过去的老同学和荒友们都已很少联络,她回H城主要是为了看望年迈的父母,在家里住上两三天,又匆匆飞走。 
楚小溪每次回H城,多半很少出门,在家里陪父母说话,或是打理一些家事。偶尔她会给孟迪打个电话,约他出来喝茶或是喝咖啡,给他的孩子带些巧克力或是维生素之类的东西。孟迪很少问起她在美国的生活,她也并不想知道当年的老同学老朋友目前的情形。闲谈之中,也没有太多可说的事情,坐一坐也就散了。 
她这些年在大洋两岸飞来飞去,对于H城的变化已是习以为常。一次回来,一条小巷消失得无影无踪;下次回来,一条大街堂皇地穿城而过。眨眼间就看着H城的大厦,像春笋似地钻出地面巍然耸立;高架路立交桥,像电影外景地的布景一般迅速搭建起来。H城是一部正在公映的影片,整个中国是一部巨资制作的大片。猛一眼看去,楚小溪会觉得H城变得陌生,再细细勘察,又分明是熟悉的——一座城市无论怎样改变,那种充斥流散在空气中的味道,就像老字号馄饨的百年老汤,依然点点滴滴地融在碗里。偶尔的,她会冒出一些古怪的念头,希望H城能像一堆庞大的积木,统统推倒重来。未来H城的街道,将从宽大的绿草坪中穿过,一栋栋房屋都盖在浓密的树荫下,每一家商店都建在鲜花盛开的花坛上,音乐会或是戏剧节就设在河岸边,夜的河面上是灯光的倒影,乐声从水上传来……楚小溪这样遐想过后,会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早已不再是一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了,这十几年来她严谨务实兢兢业业,不再会为那些无法实现的事情伤神费心…… 
楚小溪恍然觉得自己关于积木的那些想法,也许是出于她个人的原因。在她的潜意识中,抑或是企盼着一切能够从头开始么?或是希望那种溃散后的重建,能帮她删除头脑中堆积的记忆么?尽管后来的故事并不是发生在这座城市,但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与H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就像织完了网之后逃之夭夭的那只蜘蛛。她虽然已经离开了H城十几年,但这座城市仍然以残砖碎瓦、化整为零的方式,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冷不防地一次次袭击她。每次一入H城,路边的香樟树扑面而来,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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