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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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带我走- 第2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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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回做了孕检,芝麻都得这样反复算一算,心里才会好受些。她抬头看看大厅墙上的钟,想着得快些赶回家做晚饭。忽然就听队伍中有人冲着她喊:芝麻芝麻!好久没听人喊她的名字了,芝麻心里忽地一热。那声音嘎崩溜脆的,只有老家的人才这么喊她。芝麻的眼睛刚扫过乱糟糟的人群,一双热乎乎的手,已经把她箍住了。 
是凤啊?芝麻有点不敢相信,真的会在这里碰见同一个村儿的凤。凤看上去比在老家时瘦多了,瘦得眼睛都眍了。凤与芝麻同岁,是芝麻去年回家麦收后,带到北京来打工的。芝麻每次回老家,总有那么些大姑娘小媳妇,求着她带她们来北京打工。芝麻经不住人求,那次一咬牙带来了同村的七八个女人,都交给家政服务介绍所了。过了好几个月,芝麻给家政介绍所打电话,才知道她带来的人,跑得就剩下一个人了。有的人是因为人懒又不讲卫生,被雇主家辞了的;也有的是在城里呆不惯嫌钱少又想家,自个儿买了火车票走的。就剩下一个叫凤的女人没走,给一个大款家带小孩儿。芝麻知道凤是走不成的,凤的男人一喝酒就打她,凤想和她男人离婚,男人不干,凤躲进城里头不回,也算是个“逃婚”的意思吧。 
凤说:芝麻,看你脸儿圆的,又白又胖,一准过得不错啊? 
芝麻嗯了一声,芝麻心说自己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想想,咽下了没说。 
风亲热地拉着她的手,问这问那的,比如说,芝麻每月的工钱多少、吃米饭还是吃面食、有没有电视看、东家待她咋样,啥啥的。芝麻一一答了。凤把芝麻上下打量一番,说芝麻你今天出门,咋不穿上件好看点的衣裳呢?芝麻笑笑说:哪有几件儿好衣裳呀,我是黄鼠狼赶集,出来进去一张皮。凤也笑了。芝麻这才想起来还没问问凤过得啥样,就说凤啊你还真行,到底是挺过来了,其实习惯了就好,也没啥难的…… 
芝麻的话没完,凤的眼圈就红了。凤接着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地说了许多,芝麻用心地听着,大概是听明白了凤的意思。凤是说,早知道城里人那样抠门儿,说啥也不到城里来了。一天关在高楼上的房子里,脚沾不上土地,也出不了门,就跟圈猪差不多了。带小孩又怕磕着又怕摔着又怕噎着,几个月也睡不了一回踏实觉。可是城里的活儿再难也能学会,受气也不怕,看人脸色也惯了,就是吃不饱饭。那样有钱的一家人,三天两头给孩子买个玩具就好几百块,咋就不让人吃饱饭呢。一顿一小碗米饭,倒是有菜有肉的,刚垫个底儿就没了,一天饿得心慌,喝水喝得一天光上厕所了…… 
芝麻听得心烦,打断她说:我不怕吃不饱,就怕受气。 
凤撇嘴说:咦,饿你几个月试试?人一饿就没力气,咋干活呀? 
队伍往前挪了,芝麻被凤拽着,一边说话一边跟着凤走。芝麻想,莫不是还得陪着凤做一回孕检吧,该回家做晚饭了呀。可凤不放她走,凤说今儿见你真是高兴,你家日子好过了,往下也多帮衬帮衬我啊。芝麻说我家日子好个啥,超生罚款没还清,前年又盖了房,到现在还该人家几千块钱没还上呢。凤说你骗谁呢,我听村里人说,你家前些日子刚买一台拖拉机,喜树开着拖拉机满处跑,没把他美死! 
芝麻的脑袋嗡地一下炸了。你说啥呢?她瞪大了眼睛问凤。你是说喜树买拖拉机了?我咋不知道哇?凤瞥她一眼说:别装了,你蒙谁也别蒙我啊!芝麻急得脸一下儿通红,她说谁蒙你啊,喜树那个王八蛋,他买拖拉机真没告诉我,他才是蒙我呐! 
芝麻说着就要走,她的头脑一阵阵发胀,脚板一阵阵发烫,大厅外头就有公用电话,她恨不能立马打个电话给喜树问个明白。凤一看芝麻的脸色不对,眼看着队伍也快排到地方了,便一把抓住芝麻的胳膊说:你走你的,你得给我留个电话号码,哪天咱俩凑个日子一块儿放假,再好好聊个够。哎,你要是遇着个好点的人家,也想着叫我去啊。 
芝麻没心再跟凤扯,一时竟忘了李阿姨说过,不要把家的电话号码告诉别人的话。又见凤已跟后头的人借了圆珠笔来,塞在芝麻手里,芝麻想了又划,划了又涂,总算把刘家的电话记全了,写在凤从兜里掏出一张一元钱的钞票上头。没忘叮嘱一句说,你可别在中午打电话,人家老头儿老太太午休呢,记住了啊?芝麻说完,丢下凤就走出大门了。  
                  
 3.超生罚款
 喜树你个浑球!你是个驴养的!你买拖拉机那么大个事儿,都不跟我说一声,我跟你没完!你要是打我,我就跟你拼命!你有拳头,我有擀面杖、笤帚哩,李阿姨说了,那叫……叫个正当防卫,不犯法!你要敢再打我,我就不跟你过了,我呆在城里再不回去了。你自个儿跟赵刚过吧,我把燕带走,让她到城里上学,我一人挣钱养她。我一个月挣好几百,还养不活个燕么?这么些年,还不是我一个人在外头挣钱,才把欠下的账还上了一大半。换你行么?换了你,下煤矿怕塌方、上省城当瓦工,白干一年也拿不到工钱、养几个猪还成天怕人偷了。你一个大男人,能给家挣回几个钱呀?还美得你牛得你,买上拖拉机了你!你这个败家子儿,你不是个浑球是个啥?! 
芝麻站在大楼外的电话亭前,等着给喜树打电话问个明白,一边恨得牙痒痒。她在心里骂着喜树,把平常日子骂人的狠话,都用上了一遍,可是电话亭前面排队的人一个不见少下去。芝麻有点急起来,打电话的人咋这么多呢,听口音,全是河南人。好像如今河南人全都不在老家呆着,都跑到北京来找饭吃了。她打定主意不再等了,还是先赶回刘伯伯家打紧。晚上干完了活儿,跟李阿姨说一声家里有事要借电话,李阿姨也不会不同意的。 
芝麻上了公共汽车。快到下班时间了,汽车上的人就像秋收掰下的玉米棒子,一根根挤成了堆儿。马路上跑的全是小汽车、街两边走的全是人,男人女人老人,瞧瞧他们探头探脑的样儿,多一半儿都是像芝麻那样出来打工的人。芝麻要是不从老家来北京,她想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咱中国这地界上,原来有那么多人。多得像棉花地里长疯了的虫虫,捉也捉不完;多得像下雨天水洼里蠕动的孑孓,捞也捞不尽。指不定其中有多少人,是超生出来的呐。芝麻心里有了一点隐隐的愧意。生孩子不难,也就跟下个蛋差不多,可超生一个孩子,算上罚款得花费多少钱粮。就像燕儿。为了生燕儿,芝麻押上了自己的后半生。 
喜树你听着,你要不把拖拉机给我退了,我带着燕儿就走!芝麻在心里喊着,一边抓紧了车上的扶手。当年要不是你和你妈非要让我再生一个,咱家至于到现在这样儿,穷得一年四季仨人盖一条被窝,盖了房子安不上窗户,一年到头就听窗户上的塑料纸哗啦哗啦响…… 
芝麻的眼里忽然有酸酸的泪涌出来,她低下头,用手背把眼角抹了抹,呆呆地望着慢吞吞后退的街景。一想起燕儿,芝麻心里就像有针扎着似的,身子动一下,针就动一下,扎得人心肝疼。其实,要说燕儿的事也不完全怨喜树,就怨喜树他妈。芝麻头一胎就生下个大胖儿子,起名叫赵刚。刚满月了,村上的支书来找公爹,说你好歹是个党员,带个头吧,办个独生子女证,咱也好向上头交待。证办下了,没三天公爹就悔了。婆婆没把公爹骂死,三年里天天叨叨着让芝麻再生一个。芝麻说你把证办下了,再生就是违法。婆婆说都像你这死脑筋,咱村儿里这些人,都打哪出来的?你看看谁家就生一个的?马和骡子配种,才下一匹哩。你是骡子还是马?芝麻不理婆婆了,这些年芝麻见得还少么,村里那些超生的人家,哪家不是被乡政府罚得倾家荡产,芝麻害怕呀。拖过一年,偏偏芝麻害上了肚疼的病,每个月身上来了那个,血流得跟尿尿似的。上医院一检查,说是有炎症,炎症一时半会儿治不了,医生就把芝麻身上的节育环儿取了。取下环没两月,芝麻的炎症倒是轻了许多,身上那个不来了。再一查,说是芝麻怀上了。医院让芝麻做流产,婆婆公爹带上两个小叔子,赶到医院就把芝麻给抢回了家。芝麻说那咱赶紧补办一个准生证吧,婆婆说你红嘴白牙说得轻巧,一个准生证500块,咱家50块也拿不起。从古到今,咱就没听说生孩子还得花钱买证,证他个娘! 
孩子生下了,是个女娃,婆婆的脸拉得比驴脸长。婆婆给芝麻煮鸡蛋汤,舀上一勺红糖,又倒回罐里去半勺。芝麻吃不下,芝麻心里像拴着块铁,气儿都喘不匀乎了。燕儿刚过满月,杨宝拐(国)果然就带人来了。杨宝拐可不是一般人,杨宝拐管着全乡的计划生育,说罚谁就罚谁,比个铁面包公还铁面,比乡长还牛气哩。有一年,前院儿的草儿怀上了第三胎,肚子都冒了尖,那胎儿不说八个月也有七个月大了,芝麻听着汽车响,就见杨宝拐带着三个男人跳下车,跟那电影里头演的绑票似的,愣把大肚子的草儿拽上汽车,送到了乡医院,一刀就给宰了。宰的不是草儿,是草儿的肚子。孩子宰没了,草儿儿要跳河,杨宝拐还让大伙儿都别拦着。打那以后,草儿听见杨宝拐的名儿就哆嗦。村里谁家孩子哭闹,大人一说杨宝拐来了,那孩子吓得就没了声儿。那一天,杨宝拐带着人到了芝麻家门口,二话不说就开始卸芝麻家的门窗,卸下门窗就搬东西,一麻袋一麻袋粮食、柜子箱子凳子桌子架子车,除了房屋搬不走,能搬动的全搬上了车,临了还牵走了栏里的牛和猪,那辆破烂卡车装了满满一车厢。公爹上前小声求情说:你好歹给留下点儿东西吧,你瞧瞧这家啥都没了,可咋过日子呢?杨宝拐一边往车上拴绳一边大声嚷嚷:谁让你们生那么些孩子,你不知道河南省的人口都快爆炸了么,你叫国家咋办那?婆婆抄着手在一边哼哼:生下了,你敢把孩子掐死?!杨宝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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