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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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工厂-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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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有。几千人来自不同的地方,在黄土山上开始用砖用铁铲建工厂。大家要交流,所有人都是陌生的。湘乡人不足五百,比例上还是占了优势。于是,在湘乡话的基础上,加上湘潭、长沙、浏阳、攸县、临澧、津市、山东、山西的语调,形成了一种标识性的话,让铁合金九千人全懂。
  如此十几年下来,就形成了中国独一无二的新语种:铁铺里话。
  29
  从小到大到现在,我划分不清句子的成分,谁是主语、谓语、宾语,谁是地主、贫农,谁是知识分子、工人、农民,谁是有产阶级、无产阶级,谁是主人、仆人,谁是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为什么要分得如此清楚,分清楚是为了别人,为了满足私欲,与句子和那件事无关,与人无关。
  这些东西与我无关,只有“手闷”与我有关。
  它是我上班时接触的第一个工具,必须戴着它去捡发热发红的石灰。手闷是名词,还是副词、动词。
  说它是副词,没错,我的手很闷。
  说它是动词,我的手在闷。
  说它是名词,这是我的手闷。
  我工作的手闷,只有一个大拇指,其余都成板状结构,由厚帆布与棉花做成。
  戴着手闷夹住一块块没有煅烧好的石灰,抛出去。抛了一个星期,手套就会坏一个地方:大拇指与板块之间。

《一个人的工厂》第四节(4)
在女同事面前,我们经常用两个手闷一拍,让打出来的石灰扑她一脸一身。把手闷按在她们背上印出一个手闷的样子来。
  手闷是有模样的,一个大拇指突出来,其余四个手指与手掌完全相连。
  30
  连续好几天,放肆的笑与大声说话离我而去。
  我从宿舍里搬出来已经三天了。新家花半天时间就全部安排妥当。
  每天天微亮就起床,房子后面有一个小山包,暂时还荒着。四周的田里插满了青青的秧苗,远处的空地已经堆满了房子,因为这些田地,暂时把嘈杂的声音挡在那边。
  今天是我休息,在小山包上蹲几十分种,起身,沿着一条以一个伟人名字命名的渠道往下走。水是完全的清,很深。两边的农舍不多。我走出很远,中午才又折回到房子后面的小山包。太阳由强到弱,到夕阳西下时,我还在这小山包上转悠。
  躺在草地上,天空才真正空起来,没一点遮拦,只是空,只是远。那些虚幻的云,亦幻亦真地更加显出天的空。
  只有躺下,天才能叫天空。
  看久了,眼睛晃晃的,有点虚,背上的地气微微有点凉,微潮湿。翻身又趴下,脸贴着土和草,地才还原为地。
  不说话————沉默,是人的一种品德,但我们正一点点彻底地抛弃这最后一点美德。在张承志的文章中,他写着他的大西北兄弟,他也写着他自己。他在我头脑中的印象是:张承志,一个山民(不只是一个山民的模样,他就是一个山民),与他的兄弟坐在西北的群山中,晒日,从早到晚,烟有一根没一根地抽,无话,无语言,但他们的交流是无人可比的。
  太阳的光,一点点弱下,更温暖,懒洋洋的。我的四周有些响动,是声音,但不是对话的声音。交流不只是通过对话,对话解决不了问题的本质,只是暂时的缓和之用。不能长久,只是临时各怀鬼胎的伎俩,一个幌子而已。在山包上,没有对话,但我们在交流。
  喜欢张大力的画,就因为他理解了对话的几个层面。张大力不是通过语言来对话,恰恰相反,他是在剔除了所有语言之后,对话才开始。他在交流,渴望对话,渴望人与人、人与大自然对话,他摒弃了复杂的色彩。赤、橙、红、绿、青、蓝、紫,他抛弃了这些。
  他还抛弃了名、动、谓、定、副等话语,这些被他的行动抛弃了。他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暂时用简单的线条表达出来,在张大力的挥舞中,金钱、权力、暴力的主宰者一次次露出它那狂妄的嘴脸。人又被金钱、权力、暴力所玩弄。
  张大力也已经疲惫,已经不想太多地表达,他就用符号来象征一些东西。
  人就困在这些符号中。
  人对金钱的追求,金钱对人的奴役,张大力用18K表示人在金钱中的无力。
  “AK47”,是权力,是暴力,它是枪的象征。
  “侧面人头”像,是张大力的第三个符号,它就是我们人自己,我们的“脑子”,我们的“智慧”、“知识”,化简为一根表示嘴和鼻子的线,
  人与金钱、权力的对话?在权力、金钱和暴力下人还可能对话?
  问题千百个,这是张大力的目的,越不具象,人想象的空间就越多。
  当全国的许多城市墙上被张大力这三个符号涂抹后,我震动了,震动得:六天无语。在我小山包上。
  我,一个工人,一个四班三倒的工人,工厂里千万台设备中的一个机器零件,又能怎样。
  我已经不能怎样,躺在地上看天空,趴在地上感知土地,太阳光一点点变红,染红身边的树木。我感觉到了它们的声音。
  站起来的一瞬间,垂暮老人的心态已经安然坐在我心中,他的气息正在扩散,一点点。
  金钱、权利、暴力与山上的树、草、花有关吗?
  我为沉默而活。
  31
  石灰窑有两台引风机、六台鼓风机、两台石灰窑、两个水泵,几乎都是双数。为什么?道理很简单,每个时候都有休息的,每个时候也有工作的,保证生产不停。机器如此,人也如此。我们石灰窑有四个班,每天三个班各上八小时,另一个班就休息,两天一换。
  机器是工厂里的零件,我也一样,是工厂里的一个零件,一个活动的机械的零件。
  石灰窑的工作,每天都是在重复着昨天的事情,这就是工业化时代。
  我的零件的角色是班长,我与其余机器零件的区别是分工不同。班长零件的用途是:接班时看上个班的纪录本→开鼓风机→休息一个小时→开振动机(工作半个小时)→停机器→开鼓风机→休息一个小时→开振动机(工作半个小时)→开鼓风机→休息→吃饭→开振动机工作半个小时→打扫卫生→下班。
  我作为零件每天几乎就这样重复着。
  我没想过要挣脱这零件的命运,到哪里都一样,都会成为一个零件。只是形状、形式、服务、工作不同而已。在工业化初期时代的今天,我们,人,无法逃离一个零件的命运。
  人活着是为自己,许多人充分知道这一点。其实,我们没有做到,我们为别人活着。别人认为我生活舒适,我就生活舒适,别人认为我当了官,有钱有美女,我就有钱有美女。
  不是这样。
  今天,我在努力为自己活。当工厂里的一个零件,比在杂志社当编辑好,工厂里的零件只有八小时的时间被占,并且被占的只是表面。我可以在石灰窑读完一本又一本的书,想一些想入非非的事。在灰尘里写下一行又一行的诗,边工作边写。
  工厂里的零件,为自己活着。这是在简单中简单地活着,没人来争夺你的位置,没人来嫉妒你,没人关注你。想说话时,可以与青、中、老年大哥大骂一通,大吵一架。一分钟后,又在一起说笑话。
  有一半的时间,我会爬上十层楼的石灰窑窑顶,站在上面,可以看到铁合金厂区的三分之二。钢铁、浓烟、火光、灰尘、躁音,不会伤害我的心。
  我是一枚健康的零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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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工厂》第五节(1)
1
  石灰窑的一楼和二楼都沉在一间巨大的房间里。
  二楼往南有一扇还保留着窗户框的通道,从那里走出去,就到了卷扬机房的屋顶,平平的,长条形。爬上左边一条很陡的铁楼梯,上面赫然开阔,这是石灰窑最大的平顶。平顶中间长出两座石灰窑来,窑体四周是平台。东、南、北三个方向可以最近距离的看清在工厂里走动的人。西边有着更高大的厂房,遮住了视线。
  现在是晚上。我的左脚还停在楼梯上面的最后一级,身体靠着楼梯的扶手,眼睛没有往开阔的地方看,那是二分厂的其他部门,只有我眼下的平顶房和存放石灰石的高大厂房属于石灰窑。不经意间,我看到西边暗色的墙上有东西在动。那里高出我站的位置,与厂房屋顶相距不到一米,我抬头又看了看。
  爬上楼梯,等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线,那是一条工作裤,应该是青色的,那是几年前工厂发的,与我身上现在穿的工作服有些区别。它挂在那里,像是挂住了腰的一个人,已经挂了很久。它的脚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来挣扎,只是偶尔象征性地动一下。它已经不寄予希望有人来取下它,要想让人穿就更加不可能。裤子挂的地方灯光完全照不到,尤其是裤头以上,安全处在屋檐的阴影深处,就像看一个人,看不到上半身。
  一只垂下来的裤脚又动了一下。那么高,裤子是怎么挂上去的?
  我继续往上走。
  在石灰窑已经六年了,我刚进厂时没有十六岁,比唐朝晖、谭泉还小。我们三个人是排着队走进石灰窑的,那天我们刚搞完军训。
  刚开始我是最矮的,现在我最高,身体强壮得很,所有的人都说铁合金厂的饭最养人。在食堂里我们三个人一餐可以吃八两饭,有时候不好意思一个碗里放那么多那么高的饭菜,我们就分两次来买,一次买四两饭两个菜。我们才不会吝惜那么点菜钱。家里反正是从不要我们给钱。
  刚开始的时候我没有住宿舍,爸爸怕我学坏,叫我住在一个远房的表哥家里。实际上爸爸还不知道我表哥就是黑社会里的一个小角色。表哥家不是铁合金厂的,他们住在工厂附近的红村。另一个紧靠着我们工厂的是煤村。
  这两个村都是县城的郊区,从铁合金厂在这里安扎下来后,就不断地收购了这两个村的很大一部分土地,不断地建厂房和家属宿舍楼。工厂子弟很多时候依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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