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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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风骚-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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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使王安石对皇帝可能的回心转意有所准备,也为了借助介甫之力推动皇帝的回心转意,司马光在几天之内,接连给王安石写了第二封和第三封书信,即史料上记载的《与介甫书》。他仍从新法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致怨”等弊端,规劝朋友匡正缺失,悬崖勒马。

  书信中有语:

  光窃念主上亲重介甫动静取舍,唯介甫之为信,介

  甫日可罢,则天下之人成被其泽;日不可罢,则天下

  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唯系

  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恤乎?夫谁人无过,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介甫诚能进一言于主上,则

  国家太平之业皆复其旧,而介甫改过从善之美愈光大

  于目前,于介甫何所亏丧而固不移哉!

  司马光写给王安石的三封书信,历史上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认为司马光光明磊落,意真言切,重于友谊,树诤友之范;一种认为司马光心怀叵测,态度伪善,欲借友情而搞垮新法,阴险至极。

  司马光在焦虑的等待中,皇帝的“回心转意”缈无音讯。王安石的回信却在前天看到了。在这封著名的《答司马谏议书》中,王安石就司马君实提出的“侵官”、“生事”、“征利”、“拒谏”、“致怨”等事,逐条进行驳斥;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

  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

  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谓受命于人主,议

  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

  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

  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

  因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

  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家,欲

  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

  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

  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

  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

  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日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

  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王安石的这封信,历史上也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毁为“词疆而辨”;一种誉为“义正词严”。

  司马光与他的老友王安石,就在这些书信往返中绝交了。他寄托于王安石的希望,也随之而泯灭。

  群臣的欢呼声,打断了司马光的沉思。他抬头望去:舞蹈收场,乐曲停歇,二百多舞伎高举花灯,跪拜于殿前。皇帝赵顼撇开身边不远的王安石,转头对身后的孙觉说道;

  “孙卿,替朕传谕,赏赐舞伎、乐人每人白银十两。”

  孙觉一怔,遂即大声传谕:

  “圣上有谕,赏赐舞伎、乐人每人白银十两!”

  舞伎叩头谢恩,乐人离席跪拜,群臣山呼万岁。

  在二位教坊长的唱引下,身着红巾彩服,头顶、口衔、手提花灯的杂技男女登场。艺伎们在殿前演出了精彩的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注、踢瓶、筋斗、擎戴之类的惊险百戏。

  诸国使臣,宗室、百官,一阵一阵发出惊呼与喝彩。

  被皇帝赵顼头一次当众冷遇的王安石如木雕似地发怔着。

  一个多月来,王安石何尝轻松啊!弟弟王安国的洞箫已使他再无一处安宁;苏轼《谏买浙灯状》引起的变化,增加了他心底的疑团;苏轼和司马光像是相互配合而上呈的不知内容的弹劾奏表,使他心神不定;皇上近一个月来的沉默不语,更使他不知所措。辅佐一个年轻而多变的帝王,真是为难啊!

  他有一时曾想过“辞职”远去。在一个僻远的州府为当地黎庶作一些有益的事情,找回二十多年前在浙江勤县时的轻松和欢愉,在诗文的沃土上去完成自己向往的追求,最后造诣未必就输于苏子瞻。可这也仅是一时之念。眼前,如营造一座华屋,在工场混乱、污物堆积、木架方就、四壁未建、黄瓦未覆、飞檐未造、梁柱未雕、华而未现、巍峨未就、其功未竟之时离去,愧对自己,愧对皇上,愧对天下啊!

  吕惠卿似乎也察觉到现时“变法”之艰难,前日曾有借故调苏子瞻、司马君实离京之谋。让这两位其“忠”足以左右皇上,其“才”足以影响皇上的朋友远走高飞而不再掣肘朝政,也许是明智之举。可是,下不了这个狠心。也不敢下这个狠心,人言可畏!况且,皇上现在疑窦在心,这样重大的事情,也不敢妄奏轻言。子瞻、君实,你们何必固执不移呢?

  现在,同修起居注孙觉又走到皇帝身边,而且离奇地取得了皇上的信任和恩宠。孙觉,敌耶?友耶?

  突然,群臣发出恐惧的惊叫声,惊动了王安石。他睁大眼睛望去,殿前的杂技百戏中止了,艺人们惊恐地慌乱着。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女孩躺在高耸的立杆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单腿勾着立杆上的绳环失神地倒悬着。演出失手,女孩从高杆上跌下摔死了,正在被同伴们抬进彩棚。王安石转头向皇上望去。皇帝赵顼脸色苍白,神情沮丧,闭着眼睛,似乎在为这骤然发生的悲剧而思索什么。皇后惊骇地看着神情痛苦的皇帝,悄声吩咐身边的一个宫女,令其去彩棚看望那个悲惨的女孩。

  教坊色长为转变“万灯会”上突然跌落的气氛,掀起一个炽热高潮,立即高声唱引大型歌舞演出。乐部奏起《应天长》曲牌。在排山倒海的音乐声中,由名震京都的歌伎李奴哥、董姐哥、陈伴奴、凤眼奴为杖子头的四百名歌伎、舞伎,分四队进入殿前。四名杖子头皆裹曲脚向后指天幞头,簪金花数枝,着红黄相间宽袖衫,外着义澜,手执银裹头杖子,每人左右有四名仙童装束的少女护伴,仙裳执花,颇显身价。四百名歌伎、舞伎,皆妙龄容艳,着红黄生色销金绵绣之衣,或戴花冠,或仙人髻,或卷曲花脚幡头,每人执各式精巧花灯一盏,似仙女携星辰而降临。

  群星托月,以舞伴歌,四位著名歌伎合唱范仲淹的词作《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

  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

  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沉郁悲壮,情感凝重。范仲淹在仁宗年间曾任陕西经略副使四年,抵御西夏兵马侵略,抑郁于强敌未灭,悲哀于疆土未复。留得此词一首,足不朽矣。

  歌手不愧为杖子头,吐字清晰,抒情细腻,悲壮精妙处,泪随歌出,动人魂魄。舞者造诣深湛,投足举手,情真意切。

  群臣寂然。

  苏轼情感易露,泪水纵横。

  司马光内心如刀绞,垂首叹息。

  王安石亦悲愤难抑,以手拭泪。

  皇帝赵顼依然紧闭双眼。此时,那张年轻的脸上,眉头搐搦,哀痛至极,有两行泪珠缓缓从眼角溢出,滴落在明黄色团龙朝服上。

  大宋积贫积弱,为外族欺凌,再不可苟且不变!而“变法”之举已把年轻皇帝赵顼折腾得心神欲碎。司马光矢志不悔地连连弹劾,已使他的“震怒”蜕变为“震惊”:司马光真是不怕丢官不怕杀头的那种人啊!而苏轼逆风而上,以《上皇帝书》参予政争,对“新法”缺失进行更为尖锐激烈的抨击,如同一支铁骑突然杀入,立即改变了政争态势。怎么,朝廷良臣名士,都不满意王安石之所为?他在侦知司马光与苏轼确无串连勾结之后,内心偏向又开始逆转,不那么厌恶司马光了,也不再厌恶苏轼,而是不满于王安石。近几天来,司马光和苏轼所提出的“新法”缺失,一直压在他的心头:

  “司马光言词恳切的弹劾奏表,朕不愿看、不敢看、又不能不看,而且是看了三遍啊!‘官商勾结’、‘驱吏抑配’、‘农商丧业’、‘谤议沸腾’这些字眼使朕感到刺目;‘思虑未熟,讲义未精’、‘设官则以冗增冗,立法则以苛益苛’这些议论使朕感到逆耳;‘悬崖勒马’、‘匡正缺失’这些呼喊使朕感到心烦。但他所申述的道理,却紧紧抓住朕的心啊!每当朕于夜半更深心平气和思索,似乎均可看到这个老臣的那颗忠耿方正之心。他只是迂阔一点罢了。迂阔、不识时务、不知权变啊!可孔子至圣,子路曾谓之‘迂’;孟子大贤,时人不也谓之‘迂阔’吗?唉!大抵虑事深远者,都近之于‘迂阔’。司马光也许就是这样一类人吧?该如何区处呢?难决啊……

  “苏轼上呈的奏表,为什么那样离奇地吸引人啊?朕乐于看、急于看、却不敢看,最终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细看了。这奏表,文字优美,析理深透,那是诗,是纸上的乐曲,也是惊心动魄、令人生畏的雷霆!‘欲速则不达’、‘进锐其退速’,言之也有理啊!可秦之商贰,变法而速致强秦;汉之桑弘羊,变法而连致富汉……朕非急功近利,唯恐岁月之匆促啊!唉,这位四川才子,才华横溢,但锋芒太露;目光敏锐,但言词偏激。他弹劾的是王安石,暗指的却是朕躬!苏轼,狂狷而多才之士,留耶?去耶?

  “王安石,朕之师长,朕之所倚,朕之肽股之臣!何言之若天马行空,行之却似老牛入泥?深失朕望啊!且执拗孤傲,不善与人,弄得愤怨沸腾、朝争迭起。日无宁时,岁月难熬啊!留任其职?朝廷纠纷难解;调其离京,‘变法’大业谁倚?天公何薄,为什么伏龙、凤雏不能同时为朕所用……”

  年轻皇帝赵顼在王安石、司马光、苏轼同样忠诚的夹攻下,二十多天来极为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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