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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炼狱-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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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感到一阵冰冷。睁开眼看时才发现是梦。繁星依然眨着眼,露出嘲讽的笑。我的嘴唇裂满了口子,一开一阖之间泛着撕扯一般的疼痛。我的腹内空空,饥饿繁延出无数个细小的蠕虫,啃噬我的胃壁。但我没有一点进食的欲望。我知道,即使把尖硬的压缩饼干递到嘴里也会被推出来。我冷得瑟索发抖,但我不想起来,我知道起来后,将有无数根冰凉的钢针插遍我的全身。我重温梦中的场景,用以忘却寒冷。梦里的场景和现实的重影让我万念俱灰。感受着森林里死寂一般的静谧,我突然想起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文章写道:“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我以为它是绘“静”的千古绝唱,它写出了“静”的极至,它表达了我此时此刻对人生的最高向往。我幻想能成为那里的鱼:空无所依,怡然不动。不要奔波、不要无休无止的斗争,绝对地静止、绝对地自由,哪怕这静止是死亡。

可惜,我没成为怡然不动的鱼。相反总是奔跑。奔跑化为焦虑的意象,反复在我的梦中出现。我的跑全是躲避人的追杀。而我的腿总是绵软无力,最后老被杀手赶上。我眼看着枪管抵住我的脑袋,或刀斧落到脖子上,随着一身冷汗和吓人的喊叫惊惧地醒来。

 
 
 

五、家乡的风波






打火回来,我接到女友的来信。欣喜和贪婪让我恨不能一口把她那隽秀的文字全部吞掉。可是读完后,我的头顶像遭到了雷击,精神立即瘫痪了。瑞珊送来一个可怕的消息:她要调往许昌,支援三线建设。从口气看,她不是在编造,不是有意对我进行考验。自从跟苏联的关系搞僵,国家的重工业布局已作了较大调整。许多军工厂、保密厂都陆续内迁。瑞珊所在单位先后走了两批人员,都是举家南迁,而这一次,重点是未婚青年。瑞珊有点心活,想离开家乡,到远处去生活。

我知道瑞珊心有苦衷。我们一个月如影随形的往还、如绞似漆的厮守早已引起人的注意。经过好事者的传播,尤其是前男友到车间领导办公室的告状,沸沸扬扬的议论便包围了她。一个远离城市中心的小社会先天带有封闭和保守的特点。其对新鲜事反应的灵敏度往往比开放社会要高上几百倍。一个小孩拉稀能传遍家家户户。一个女人偷情可以使妇孺皆知。何况瑞珊早就是个明星式美媚人物、还有过风流韵事?可以想见,她的身影出现在哪里,哪里     就会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一个性格强大的思想先知都会被蒙昧人群的唾沫淹死,一个孤身女子怎能顶住人们的夹眼和飞短流长的攻击?瑞珊想要避开,完全能被理解。而去三线正好是个机会。

瑞珊要走,还有我家庭的因素。父亲对她的印象极好。可能是年青时代没能同可心女子终成眷属的遗憾起作用,父亲对貌美的女孩天然抱有好感,并希望他的儿子得到这样的幸福,因而还在瑞珊小的时候,就曾给我提过亲,后听属相相克而作罢。今天看到儿子自己把她招上家门,他喜出望外。但是母亲、哥哥嫂子对她怀有较深的成见。他们所要求的女子必须是纯洁的,她不合乎他们的标准。六七十年代,在常人眼光看来,一个姑娘谈过几次恋爱就是作风不好。有关的传闻则印证了他们关于她身子不洁的猜想。他们瞧不起她,认为我念了一回大学,思想“隔路”。妹妹虽是她的好友、十分喜欢她,但很矛盾。一次跟我说“哥,你要掌住眼色。人家都说你娶了个剩货。”为了征得他们的同意,我和瑞珊做完了一切之后,偷偷跟母亲说,她为了让我放心,把什么都给了我,她是个姑娘。但他们仍然没改变对她的印象。不久前,她去看望他们,顺便和母亲说要给我买块表,正好厂里有人出差到上海,是个机会。走前我已跟母亲交待过,瑞珊去时把我的存款交给她。而母亲,瑞珊写道:却十分冷淡地把她支走了。她觉得受了污辱,没法进入这个家庭。要去三线,也是想永远离开他们。

离开他们实际也是离开我。瑞珊虽然没有明确说,我心里却隐隐约约感到了这个可怕的后果。而我,不能放弃她。瑞珊走进了我的世界给我带来了希望和光亮。如果说,我对人生还有什么追求,那么这追求就是瑞珊和她的爱了。

在我的感觉中,瑞珊是一首诗,一首充满梦幻色采又能把人领入梦幻之境的诗。花的开放有怒有静。瑞珊的美,在于安静。她从不张扬,从不炫耀。无论在什么场合,她都躲在不惹人注意的一角,不言不语,不声不响,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虔敬地倾听别人的演说。数不清有多少次,我观望她那白净的脸庞,总觉得,它笼罩着日神式的光辉。这光辉还充盈在她的体态和姿容之间,使她秉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神韵。我常常惊奇地发问,为什么在一个没有多少文化教养的女孩身上竟有这么多的优雅和文明?她简直就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奇迹。令我心醉的是,每每面对着我,她都睁着山羊般温顺的眼睛,那里融解了无数的钦敬和爱慕。这个场景在我的心中塑造了瑞珊的全部形象。凭着它给我的感觉,我才敢在多年后把她找回来,才不顾家庭的反对、朋友的劝阻,还有小市民的飞短流长、部队可能的干涉而决定跟她结合。

我不希罕时代的恩惠,不想走宦官仕途的道路。我要寻找一种实实在在、充溢真情的生活。没有找到它,我听任社会的摆布,找到了它,我就要为它而生存。我知道我的爱情不会见容于时代——瑞珊肯定通不过部队政审这一关。然而我的决心已定,我要踏破一切障碍,即使被开除军职,即使丢掉工作。我看透了这个时代的虚妄、残忍和腐朽,我要超越它走向未来。只是为了生存的安全需要,我才不得不接受它的摆布。这也许是怯懦,但以卵击石的结果是所有希望全部粉碎,而我的目标是顺利地通过考验,以便及早回来、同瑞珊完婚。

然而要顺利谈何容易?瑞珊给我带来了甜蜜和幸福,也增加了我的痛苦和焦虑。

人如果没有指望,没有期待,那么虽然平庸,可也不会沉重。而一旦有了指望、有了期待,便有了惟恐不能实现的担忧,无形中给自己的精神套上了枷锁。

从和瑞珊接触那天起,我的心头就爬上了一道阴影,离开她的时间越长,阴影越重。我相信瑞珊对我的爱。最让我感动的是她当着我的面结束了同男友的关系。我明白她的全部用意。她是向我证明自己的纯洁,同时表明对我的执著和坚定。

可是我的的确确担心她和我的关系能否长久。瑞珊长得太美,美得使任何人都会怀疑自己对她的把握能力。和她在一起,无论坐在公共场合的椅子上,还是走在大街上,你都会荣幸地接受到目不暇给的注视——但你马上就会明白,那是注视瑞珊。而那些注视者,并不纯然抱着欣赏的态度。从他们贪婪、纠缠不完的目光里,你体味到一种说不清的欲望和追求。那些可憎的目光多次煽起我的妒火,有一次我甚至对几近流氓的观望者怒而目视、詈骂出声。要不是瑞珊把我拽走,我怕要和他拳脚相向了。可冷静地一想,我能怨得着谁呢?斜看瑞珊的美,是最好的角度。她那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合着蚕肚形的秀眼,构成了难以形容的曲线美。而她那总似含笑的秋波,只要随意的一顾一盼,都会在注视者的心里荡起感情的涟漪,产生勾魂摄魄的力量。瑞珊没有卖弄风情的意思,她的举止出于自然。她还自信有把握自己的能力。可是她很为自己的美骄傲,有时竟像所有漂亮姑娘一样,转过头去接受人们的欣赏。我叹服她表白的坦诚和真实,但也为此而感到惊惧和可怕。我的逻辑很简单,毫无羞涩就是毫无顾忌,毫无顾忌就容易发生情变。

说来道去,我怕瑞珊有变化。古往今来的作家和诗人都在讴歌“专一”“永恒”的爱。它是痴男怨女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可是不知是因为我思想灰暗,还是因为我有智慧,还是我缺乏自信或以己度世,我特别怀疑“永恒”和“专一”。分离就是阴险的奸细。他一手泼洒时间的流水冲淡你的记忆和感情,一手涂抹颜料把你的怀念变成猜疑。他还会打发偶然来制造突然的变故,让你措手不及、无法挽救。斩短的分离已在我和瑞珊之间架起了小小的屏障,她要去了许昌、长久的分离又将如何?我不敢想像。而生存空间的广阔更给情变打开了方便的场所。农耕时代天地的狭小和身位的凝固化使所见被看成惟一。现在,接触的广泛性和自由性给人的充分选择带来了无限的机缘。我不敢说我天生富有各种优异的资质,在此一点或彼一点上超过我的大有人在。当瑞珊遇到他们时不会产生心动吗?如果他们像我一样对瑞珊展开追求,她能抵住自己心灵的门扉吗?瑞珊给过我“忠诚”“永恒”的许诺,可是永恒的许诺变成悲剧的鸩酒,这种事情在人类的情爱史上还少见吗?瑞珊缺少对我的信心。她总担忧关于她的舆论对我会有影响,她怕我将来遗弃她。她是为了满足多年的感情而把自己交给了我,至于将来能否长久地和我生活在一起,她并不抱着更高的奢望。就像后来的年青人唱的那样:“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瑞珊在那样的年代做一个宽容博大的爱者让我感动,我感激她为爱而作出的崇高牺牲。可是怀抱着这些狐疑不会出现感情的裂隙吗?不会为自己的悲观而松动自己的操守吗?阿克西尼亚就曾在绝望时接受过李斯特尼斯基的温存和爱抚,玷污了自己和葛利高里的爱情。最让我不放心的是她的简单和善良。她诚笃地相信男女之间会有纯真的友谊,她不愿伤害那些向她表要好的心,总想建造一个没有爱情但可以保持友谊的世界。她不认为一个青年男子向一个美丽的女性表示友好都埋伏着异性的图谋,还说我的思想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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