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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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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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的!新郎怎不穿件新衣裳?”
  “是的!是杨班长!”
  一个小男孩跑上来拉住他说:
  “杨班长!做新郎,给点糖我们吃!”
  余老大娘听到杨军来了,便连忙走到门口;但是杨军已经挣开孩子们的包围,红着脸跑走开去了。
  这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村上人家点起了灯火,余老大娘家的灯火,显得特别明亮,大门敞开,光亮照得很远。
  在黎青门前路边的一排枣树下面,杨军和梅福如走了对面,杨军正要开口,梅福如却敲着拐杖十分急躁地说:
  “你躲到哪里去的?害得我一条腿东簸西颠,张家找,李家寻!存心叫我不下台是不是?”
  “你这个做法不对!”杨军责备着说。
  “怎么不对?”梅福如倚在树上,伸着脖子,瞧着杨军恼愠的脸色问道。
  “你是叫我犯错误!”杨军板着脸大声地说。
  “犯什么错误?”梅福如反问道。
  “前方打仗,我在后方……”
  “打仗!打仗就夫不夫妻不妻啦!”
  “总归不大好!”
  “什么不大好?打的是胜仗,又不是败仗!就是打败仗,夫妻就该不团聚,就该冤家不碰头?”
  “大家不议论?”
  “议论什么?堂堂正正,名正言顺!正正式式的夫妻,一不是拐带民女,二不是私配情人!怎么议论?哪个胡言乱语,惹得我拐杖发痒,敲他的脑袋!我跟留守处主任、指导员报告过了,刚才又报告了黄营长,他们都同意。你怕天、怕地?怕神、怕鬼?你说我做的不对,首长,同志,都说我做的对得很!”
  杨军沉默着,心里的波浪渐渐地平缓下来。他靠近到梅福如的身边,低声地感激地说:
  “你回去吧!”
  “我送你去!”梅福如推着杨军的身子说。
  “你先回去!不要你送!”
  “不是我摆老,你到底比我小几岁,脸嫩!”
  “你走吧!”
  梅福如实在有些疲累,吸着了烟,猛猛地喷了两口浓雾,便撑着拐杖,向病房慢慢地走去。在病房的转角处,他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伸头瞪眼地望着枣树下面。枣树下面的杨军仿佛在打打身上的尘土,理着衣裳,接着,他的影子移出了枣树荫,走向余老大娘的门口去。直到杨军走进余老大娘家的门里,梅福如才哈哈地放声笑着,回到病房里去。
  杨军简直呆楞住了,余老大娘包着新的黑头巾,穿着一件带绣药边的古色古香的褂子,满脸是笑,亲热地拉着他的膀子。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他的慈祥的母亲。房门上,贴着红纸方和一张胖娃娃年画,房门口挂上了大半新的门帘。把门帘一撩,一张大炕上摊着他的毯子和白被单,上面摆着一床大红棉被。这等情景,杨军完全没有想到,他感到气氛过于浓郁,有点受容不住,但同时又感到从来少有的温暖祥和。他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平常的军服,跟屋子里的情景很不协调,不象是剧中的主要人物,而只象是前来参观别人婚礼的人。
  “大娘!这是干什么?”杨军红着脸问道。
  余老大娘睁大着昏花的但是发亮的眼睛,象是第一次看到杨军,在杨军周身上下打量又打量,从头上看到脚下,然后露着脱了牙齿的红牙板笑着说:
  “我招了上干女婿呀!”
  “我认给你做干儿子吧!”杨军象对母亲说话一样地说。
  “嘿嘿!嘿嘿!”余老大娘只是不住声地笑着。
  杨军直的感到窘困,再也找不出别的适当的话来说。只好大娘笑着,他也笑着。
  老大娘点起了一支红烛。红烛的红光,调皮地在他的红红的脸上摇来晃去。
  他几乎流下泪来。
  “我们结过婚了!”他对老大娘说。
  “我知道,老梅跟我说了。这是我们山东的风俗。”老大娘笑着说。
  阿菊来了,打扮得很象个新娘子。从家乡来到这里以后一直没有穿过的鱼白色的褂子,一条浅蓝色的裤子,肥瘦适当地穿在各部分长得很是匀称的身上,鞋子是前几天穿过的鞋头上绣着小蝴蝶的那一双,显然是穿过没有几次,和新的一样,小蝴蝶象是要飞起来似的。头发修整得很好,是黎青给了她一个鸡蛋,教她用蛋清洗过了的,每一根发丝都清朗朗的发着亮光。她朝屋里一走,老大娘就抓住她的温热的结实的手,把她拉到烛光面前,象是初次见面,对她笑着,相着,称赞着:
  “好长的眉毛哟!双眼皮,唔!五官长的多适称!乐意吗?
  做我的干闺女?”
  阿菊红了脸,不住地笑。望望杨军,杨军点点头,她也就大声地笑着喊了一声:
  “干娘!”
  余老大娘从袖子里拿出个红纸包儿,塞到阿菊手里,说道:
  “这是干娘给你的,几个长生果、红枣。”
  干娘紧紧地抱着干女儿,干女儿也就倒在干娘的,“咯咯咯咯”地笑着。
  好心的“腊梅花”办的这件事情,在短促的时间里,做的这样周到,余老大娘这等善良的心肠,使杨军突然地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局面;他惊奇、窘迫、惶惑不安,但又喜悦、愉快、感到幸福。
  余老大娘到对房歇息去了,他和阿菊面对着坐了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山谷的春夜,静悄、安宁,象一湖无波的水。
  夜空碧蓝无际,星光从窗孔窥探进来。
  在去年四月,阿菊从家乡到部队住地高邮城和杨军结婚,很是草率简单,没有今天这样的铺陈,结婚一个月以后,阿菊便回到江南去,杨军就上了前线。时隔一年的现在,竟在这里团聚,还张燃起红灯红烛来,真象是新婚似的。小夫妻俩的心里都有一种新鲜的欢乐的感觉。阿菊来了半个多月,由于种种原因,他们交弹心曲的真正时会,可说只是今天上午溪边上的一次;不用说,在杨军,在阿菊,都是不满足的。现在,可以满足的机会来到了,两颗情深爱笃的心,便火一样地燃烧起来。
  撩起门帘,进入卧房。一切音响都相约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在无波的湖水上轻轻回荡着的,仿佛只是他们两人心坎里吐出来的男欢女喜的声音。
四二
  过了一些时日,天气渐渐地暖热起来。
  是一个不大宁静的夜晚,村子里正在忙碌地磨面、碾米,路上又开始出现支前的队伍,牛车毂毂颠颠地走在山道上,吸烟的火光在纷纷的人流里闪灼着。象是藏在浮云后面的星星,一刻儿亮起来,一刻儿又暗下去。
  黎青拴好了门,把闪动的灯光安定下来,在面前摊开信纸,她又在给沈振新写信。
  杨军他们明天拂晓就要动身,电报今天上午九点钟刚到,要后方伤愈出院的伤员能到前方工作的立即赶到前方。她要在今天夜晚把信写好,交给杨军带走。她的生理变化,在最近个把月里显得很快,甚至使她发生了恐惧。走路是愈来愈觉得困难,坐上半个钟头就觉得肠胃和心脏一齐朝下坠,好象孩子就要落地似的。
  阿菊坐在她的身边,手里拿着鞋底鞋帮,正在赶忙地锥针抽麻线。抽麻线的声音,“嗤——”、“咝——”地象风吹窗口的破纸似的,在她的耳边烦絮着。
  “大概新的大战又要爆发了!”
  她写了这么一句,就搁下笔来,想着。
  前几天,她接到沈振新的回信,信写得很简单,说:“信和咸菜收到了!”“战役胜利结束了!”“望你注意身体,不要挂念!”“听到小杨家里的事,心里很难过。”就这样完了,别的什么也没有。他的身体怎样,生活怎样,有什么特别高兴的事情等等,统统没有提到。根据她的猜想,他定是快乐得很的,一个指挥员,他的部队打那大的胜仗,他怎能不兴高采烈?他的身体定然是很健康、很正常的,一个人在心情愉快的时候,总是不大生病的,这个她可以断定。
  “写些什么呢?”她问着自己。上一封信的大半篇幅是写的小杨和阿菊,这一回……她转头看看阿菊,阿菊也正好在望着她,手里却还在“嗤——咝——”地抽着麻线。
  “黎同志!这一回,不要在信上写我们的事情!”阿菊似笑非笑地说。
  “为什么?”黎青感觉奇怪地问道。
  “阿本、阿鹞全知道我来了!”阿菊撅着嘴唇说。
  “阿本?阿鹞?”
  “杨军说阿本来信说的。阿本就是秦守本,阿鹞是军长的警卫员李尧,不晓得军长的信他们怎么看到的?”
  “啊?”
  “阿鹞是个机灵鬼,他家离我们家只有三里地。”
  她看到阿菊忙着说话,又忙着锥针抽线,牙根咬紧,全身使劲的那种神情,禁不住地大笑起来。
  阿菊莫明所以地跟着大笑,笑声充满了屋子,连灯光也笑得不住地点头晃脑,她们两个人的影子,在墙壁上跟着灯光同时晃动,比她们的嘴巴张得更大地笑了起来。
  黎青在床上躺了一阵,坐起身来,一鼓作气地写完经沈振新的信。
  她在信的末尾,用娃娃妈妈的口吻,向娃娃爸爸这样说:
  “娃娃就要出世了,也许跟着下一次战役的胜利一同降生。那么,新,你就是爸爸了!我们就是双喜临门了!”
  她把写好的信,重看了一遍。
  纸上的字仿佛快乐得要跳跃起来似的,带着闪灼灼的光亮。她一想到自己快做母亲,心里确是感到快乐和幸福,但当她看到信的末尾,说到娃娃快要出世,却又感到羞惭。她想把这些字句涂掉,或者重新写过;可是时候不早了,她也累了,便把信装进信封里去。
  “明天一大早就走吗?”黎青问阿菊道。
  “唔!四点半钟吃早饭。”阿菊开始上第二只鞋子,埋着头回答说。
  “鞋子赶得起来?”
  “赶得起来!”
  黎青拿起做好的一只鞋子瞧着。鞋底又硬又厚,又结实,麻线纳的那样密,象洒满了芝麻粒子似的,仿佛永远也穿不坏它。朝桌上一放,平平稳稳,鞋头回大,有点上翘,象只肥胖凶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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