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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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 第4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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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东根的总结工作,就这样开始了。他两腿交叉着盘坐在床上,一刻儿看看字迹不清的本子,一刻儿又摸着脑袋想想,然后一口气说上几句,等田原写好,歪过脸来向他要下面的内容的时候,他又一口气说上几句。看他眼要看本子,脑子要想,嘴里要讲的那等忙碌紧张的神情,简直是在受着痛苦的磨折。盘着的腿,忽然伸开来挂在床边上,忽然又蹲在床上,把两个膀肘子抵在膝盖上。说了几句,田原已经写得差不多,他又说:“这两句划掉!不算!”总之,他很认真,但是又很苦恼。
  这样搞了一阵,石东根不耐烦子,摔了小本子说:
  “这样!我从头说,你听住记住!说完子你去整理吧!”
  这个办法,田原又感到困难,眉毛皱子一皱。但他出于一种对痛苦的人的同情心,同时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便展开眉毛,点点头。
  他搁下笔来,望着连长,斜着耳朵。
  石东根滔滔地说下去,尽管有些重复、噜苏,但是挺有神气,又有味道。有时候,连枪声、炮声大、小、稀、密,都讲得很清楚,并且常常挥着手势,脸上现出各种表情:可怕的、兴奋的、滑稽可笑的……
  田原听得入神极了,仿佛孩子听神话故事似的。
  在战斗里,在战场上奔来跑去的小鬼李全,也被连长的声色所吸引,又回到战斗里面。他和田原坐在对面,很有兴味地听着。在石东根话语停顿的时候,他还轻声地或者摇手跺脚地在当中插上三句两句,仿佛是为了帮助连长说得更生动、更准确一些似的。
  战斗以后,田原听到过很多战斗故事,但却没有听到连长象今天这样讲过一次,在他到这个连里工作的大半年的时间里,这还是连长认认真真地专门对他讲说战斗情形的头一遭。这在他的心里,是有着新鲜有味的感觉。
三七
  第二天上午,连长石东根的屋子里,突然变得光亮洁净,但却特别狭窄起来。许多人都来了,先来的坐到床上、凳子上,后来的,就垫着背包坐在墙边、墙角上。烟从他们的嘴里、鼻孔里呼出来,在人堆子里兜了一阵圈子,才从窗口和小门蹓出去,仿佛这个屋子里再也没有它的容身之处了。
  纷纷的谈话,和烟雾一样,在小屋里蒸腾起来。究竟谈的什么?谁也听不清楚,声音仿佛是从坛子里发出来的,又象是飞机马达的轰鸣。但是,从他们摩拳擦掌“嘻嘻哈哈”的种种神看来,他们是快乐的,仿佛一幕最精彩的戏刚刚演完,在争抢着发抒观感和评论似的。
  “请大家等一等!有首长要来参加我们的会议。”文化教员田原象指挥唱歌似地挥着手说。
  屋子里二、三十对眼睛不约而同地一齐朝门口张望,吵吵嚷嚷的声音好象留声机的发条突然折断,立刻停歇下来。
  军司令部作战科长黄达、参谋胡克,军政治部、团政治处的报社编辑,来过好几次的两个新华社前线记者都来了,接着,团长刘胜和团政治处主任潘文藻,在黄弼负伤以后升任的营长王鼎也来了。
  连长石东根在门口边向团长不安地说:
  “我们是随便谈谈的,你们来这多人!”
  “戏好,看的人当然多呀!就是随便谈的好。”刘胜随便地说。
  会议开始。
  石东根自己也很意外,昨天夜晚田原替他整理好的战斗经过情形的材料,只向他念过一遍,他现在竟然背得很熟,一口气讲完说尽,大约只用了十分钟时间。讲完以后,他望望田原和大家的脸色,确是表现出满意的样子。他便松弛下来,打了个小小胜仗似的,声调高扬起来说:
  “我的开锣戏完啦!你们谈吧!昨天不是准备了吗?随你们谈,谈你们心里的话,对我有意见,尽管提!不要打埋伏!”
  田原手里握着笔,坐在墙根的背包上,一搭纸放在膝盖上垫的一本书上,默默地记录着。
  一个报社的编辑在他的本子上,迅速地画着圆圈子,画着横的竖的、有粗有细的线条,低着头画一阵,又抬起头来望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画着,他的本子上发出“沙沙嚓嚓”的细微的连续的响声,仿佛蚕吃桑叶似的。
  沉寂了一分钟以后,好几个人同时站起来发言。
  站起来的张华峰、洪东才几个人坐下去,让秦守本第一个说话。秦守本的屁股已经靠上背包,看到张华峰他们坐了下去,便又重新站起来。他的两手把衣角紧紧地拉着,好象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说出话来似的。
  “我先讲就先讲!……我说,这个敌人比七十四师好打!七十四师大炮凶,敢冲锋,这个敌人的榴弹炮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一垮下来就象兔子碰到老鹰,有的一听我们枪响,屁股翘上天,象个鹌鹑,顾头不顾腚!”
  人群里响起接连不断的笑声,有的笑得捧着肚子,有的笑得唾沫都喷了出来,团长刘胜也笑了,他的笑声一起,别人的笑声就一齐歇下去,让他一个人笑,同时看着他一个人笑。
  秦守本的话给笑声卷走,他说了一句“没有了,想起来再讲!”便胀红着脸坐了下去。
  编辑、记者“唧唧喳喳”的问着他们身边的人:“他叫什么名字?”画画的人在秦守本脸上牢牢地看了一眼。
  接着站起来的是身体矮小的洪东才,好象秦守本说话的姿态是个模范似的,他也把两只手拉着两个衣角,不过,他在拉过衣角以后,又捏捏衣服钮子才开始说话:
  “我们没有碰到兔子、鹌鹑!我们碰到了一群苍蝇,拍了一个,旁的全飞掉了!倒霉!四班、六班抓了四、五百个,我们只抓了不多不少八十个!顶大的官是个伙伕班长!”
  所有的人都笑了,田原笑得忘记了记录,画画的连手里的铅笔也笑得滚到地上去了,不大爱笑的潘文藻也大声地笑了起来。
  洪东才自己没有笑,他的黑黝黝的小团脸上,堆积着苦痛和悔恨,跟别人相反,他几乎要大声地哭出来。他有沉着脸,继续地说:
  “真倒霉!我们一个班,在吐丝口报销了一半,还有一个带轻花的。一个干馒头没啃了,就拉到公路后面小山包上。看到敌人垮下来,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又难过,又高兴!我不怨别人,我这个班长没当好。比战果,我们是倒数第二名,比炊事班多捉了几个。”
  他的眼泪滴落下来,仿佛他自己没有感觉到似的,任它挂在脸上。
  “我有个意见:我们不该上敌人的当!敌人摇白毛巾,连长喝住‘向上冲!’凭心说,我不相信敌人是真投降!真投降怎么枪丢出来人不下来?我们班上六个同志报销,我看血淌得有点冤枉!我记得,去年打宋家桥,——战争爆发以后的第二仗,我们吃过这种亏!……我的意见不对,大家批评!”
  洪东才说完以后,默立子许久,才坐下去。
  坐在他旁边的张华峰把毛巾掷到他的面前,他揩了眼泪,把毛巾掷还给张华峰,同时睁着红眼睛望着张华峰,仿佛是问:“我说错了没有?”张华峰的脸上没有表情,好似在想着什么问题。
  石东根的心渐渐地摇荡起来,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瞪着洪东才,洪东才受到威胁似地低着头,肚子抵在膝盖上,屏着气。
  小屋子里沉闷起来,空气紧张得很,许多人拚命地把烟朝肚子里抽吸,发出“嗤嗤咝咝”的好象轮胎漏气一般的声音。
  连长的脸上充满怒气,两手扭在背后。有人暗暗地估计到连长要发脾气,偷偷地望望洪东才,替洪东才担着心思。
  “大炮、机关枪统统抬出来!”石东根瞪着洪东才,大声地说。
  刘胜望了石东根一眼,和黄达耳语了两句什么,说道:
  “大家继续发言!洪东才的意见很好!”
  这两句话,复活了屋子里蓬勃的生气,许多人心上的石头搬了开去,洪东才的头也就缓缓地抬了起来。
  “吃敌人假投降的亏,怪我,是我警惕性不高。洪东才的批评我接受!我是排长,没有把敌情判断清楚。连长指挥战斗,我看比宋家桥、涟水战斗都要细心一些,就是还有点‘火烧屁股’①,我也有这个毛病!”二排长林平言词恳切地说。
  
  ①“火烧屁股”是部队中的流行语,意思是指办事急躁,不作必要的准备和周密的考虑。
  他的勇于负过、自我批评的精神,把大家滚烫的头脑冷静下来,连长石东根坐了下来,点着一支烟衔在嘴上,看样子,他已经沉下气来,把一个记者的画本子拿过去看了看,还点了点头。
  会议象一条疏浚过的河道,水流顺畅地淌过去,有时激起一些波涛和浪花,有时也很舒坦平静。不少的班、排干部说了要说的话。在进行到两个小时的时候,石东根宣布休息十分钟。
  人们涌出热腾腾的小屋,在广场上跳着、唱着,也有的还在争论着敌人假投降和“火烧屁股”等等问题。
  留在小屋里的是刘胜、潘文藻、黄达和石东根。“说我别的我接受!说我‘火烧屁股’我思想不通!打仗,不靠勇敢靠什么?说我‘火烧屁股’,就是他们怕死!不冲,慢拖拖的能解决战斗?老太婆作风我干不来!”石东根对刘胜他们气愤地说。他绷紧着脸,受了委屈似地。
  “你要考虑考虑,不能说人家批评‘火烧屁股’就是怕死,我们是要讲究讲究战术。”黄达拍着石东根的肩膀,微笑着说。
  “你不通!我通!批评我‘火烧屁股’战术,我就承认!不到万不得已,就是不应该‘火烧屁股’,瞎冲瞎撞!他们批评你,就是批评我!”刘胜点着桌子说。
  “这样让他们乱说,我这个连长干不了!让他们来指挥指挥看,我情愿拿步枪!”石东根气鼓鼓地说,脑袋歪偏到肩膀上。
  “这个我们以后再说!”刘胜淡淡地说。他知道石东根是条有角的尖牛,在他性子上来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不去顶撞他。
  会议继续进行。王茂生第一个发言,他的话刚说了两三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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