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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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 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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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要说,照相机我是缴了一个!”
  沈振新忍耐不住,恼怒地说:
  “你看你那个形象!”
  石东根猛一抬头,看见军长坐在山坡上。
  “军长在这里!”他这时候才下了马,向军长姿式不端正地敬着礼,面带微笑地说。
  沈振新没有还他的礼,石东根的手在额角上停了好久才放下来。他的心情开始紧张了,两只眼睛望着地上,脑子里也就推起磨来。
  “我问你,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沈振新问道。
  石东根转过脸去,侧向着沈振新,规规矩矩地站立着,没有回答。
  “我再问你,你是解放军还是蒋介石匪军?”沈振新的声调提高起来,语音里的恼怒情绪更加明显。
  石东根的头低了下来,垂下了两只手,马鞭子跌落到地上。
  “我还要问你,你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你觉得美国装备威风吗?戴在头上穿在身上神气吗?你觉得光荣,我看是可耻!”
  石东根摘下了帽檐上缀有国民党党徽的军帽,用力地摔到地上。
  沈振新下了山坡,走到石东根面前,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向他的鼻子,他哼了一声,然后语气比较平和地说:
  “打了胜仗,消灭了敌人,当然要高兴!我没有想到你是这样高兴法!你看你,喝了多少酒啊!你的连长当的不错,出了两个英雄班,一个连捉了一千多个俘虏,按照你的战斗表现,倒也够得上做一个英雄。照你这个昏昏然的样子,你就很危险!你就不配做个英雄!连个普通的连长恐怕也不大够格!还有好多好多仗要打的!要好好地踏踏实实地带兵、练兵,研究研究战斗经验,有时间,读本把书!”
  今天下午,团部举行了干部聚餐,庆祝全军和他们团的空前胜利。石东根连在全团的连队里是战果最大的一个,他自己的兴致很高,大家也把他当作了“攻击”的目标,这个祝他捉的俘虏多,敬了一杯;那个祝他捉了个师长,敬了一杯;有的为他的四班打得好和他干一杯;有的为他的六班打得好和他干一杯;还有的为他的全连打得好,连长指挥得好干一杯,……这样,一杯一杯又一杯,石东根就来者不拒喝得个烂醉。但是,他却说他没有醉。“你们说我醉?我去跑两趟马你们看看!”大家当他是说着玩的,而他却跑回到连里,穿起缴到的国民党军官服装,佩上指挥刀,骑上了高头大洋马,扬起小皮鞭子真的去跑起马来。
  不料,被胜利和酒所共同陶醉的石东根,正是屁股悬空在马背上,跑得风驰电掣十分快意的时候,恰巧给军长沈振新看到,并且这么严厉地对他责训了一番。
  石东根的醉态,好象有点清醒过来。慢慢地抬起头来,羞惭地望着沈振新。他的酣红的脸变得蜡黄,眼眶里渐渐地涌上了泪水。
  “你没有事情做?我给你事情做!在五天以内,把你们这个连的战斗,以四班、六班作为重点,写出一份总结来,送到你们团部!也送一份给我!”沈振新象发布战斗命令似地说。
  “指导员上医院去了。”石东根咕噜着说。
  “你不会写,我派人去帮助你!”
  “我保证完成任务!”
  “回去!”
  石东根脱下国民党的军官服,放到马背上,指挥刀拖在手里,刀鞘擦在沙石路上,发着“吱吱嚓嚓”的响声,摇晃着昏沉沉的脑袋,拖着沉重的腿脚,牵着大洋马默默地走向驻地去。
  大檐军帽、马鞭子他没有拾起,遣留在路边上。
  “把缴到的东西,统统缴公!”
  沈振新望着石东根的背影大声地说。叫李尧把帽子和马鞭拾起来,赶上去送给了石东根。
  晚霞消失,天空里跳跃着星光。战争以后垢战地上空,显得十分清朗、平静。一架蒋匪军的大运输机,象幽灵似的发着呜呜咽咽咽的悲泣声。
  在沈振新回到驻地的时候,一轮洁白的银锣一般的月亮,悬挂在东方的山头上。
三二
  沈振新从无线电收音机里,听到莱芜大捷的消息,从延安广播电台广播出来。
  一个女播音员用清亮的银铃样的声音,情感激动地、象是朗诵诗篇似地向全国和全世界报告着这样的消息:
  ——根据华东人民解放军第十一号公报,蒋介石匪军两个军的军部和所属的六个整师,还有另外一个整师,以及蒋介石匪军向山东进攻的北线最高指挥官的总部,共计六万多人,在六十五个小时以内,被华东人民解放军全部歼灭!我军缴获的战利品堆积如山!
  ——蒋介石匪军徐州绥靖公署第二绥靖区中将副司令官李仙洲被我军活捉!
  ——李仙洲以下七十三军中将军长韩浚、少将副军长李琰、一九三师少将师长萧重光、四十六军一七五师少将师长甘成城、一八八师少将师长海竞强等十八名将级军官被活捉!
  ——七十三军七七师少将师长田君健、十五师少将副师长梁化中被击毙!……
  ——蒋介石慌乱起来,在这次惨败的第二天早晨,飞到已经宣布戒严的济南城。……这是一个月里蒋介石飞往战区的第三次,第一次是到徐州,第二次是到郑州。
  …………
  沈振新还在倾耳静听下去的时候,播音员向听众们亲切地道了一声“晚安”,结束了她的新闻报告。
  女播音员悦耳的富有魅力的声音,在沈振新的耳朵里、心里,激荡了许久许久,才慢慢地消失掉。
  播音员的声音,是胜利的声音,使沈振新感到兴奋和愉快,她的声音的每个音符,都和沈振新心脏的跳到紧密地联系在一个旋律上。同时,女播音员的银铃样的清亮的声音,和沈振新的爱人黎青的声音,竟是那么想象!相象得几乎没有丝毫的差别!
  沈振新的心渐渐地浸沐到幸福的暖流里面。他不自禁地抓起枕边的黎青给他结的青色围巾来,在眼前抖动了几下,仿佛想从围巾里抖出什么东西来似的。他把它围到脖子里,并且仿照黎青平时爱围的那种式样,围巾的一头拖在背后,一头挂在胸口。
  莽撞的汤成,猛然地推开门,闯了进来。
  汤成手里捧着一个绿色的圆圆的小坛子,重重地放到桌子上,听那沉闷闷的声音,坛子里定是盛着满满的什么东西。斜躺在床上的沈振新,偏过头来,看着绿色的小坛子,坛子在灯光下面发亮,坛口封着白布,坛颈上扎着细麻线。
  “什么东西?”沈振新问道。
  “谁晓得?后方带来的!”汤成回答说。
  沈振新坐起身来,把小坛子朝自己身边拉近一些,转动一下,在坛子的周身看了一遍。在坛口的封头布上,他看到“沈收”“黎托”的字样。
  他摸出身上的小洋刀,割断封口上的麻线,揭去白布,又揭去一层油纸,再揭去一层荷叶,坛子里便冒出了一股浓稠稠的带着辣味的香气。拿起烛火,向坛口里面瞧瞧,原来是一坛酱红色的肉丁、花生米、豆瓣、辣油等做的蒸咸菜。
  “好香!吃饭的小菜!”汤成舔着嘴唇说。
  “谁带来的?”
  “不知道。总务科给我拿来的!”
  沈振新用小刀尖子拈了一点菜放到嘴里,咀嚼着。脸上现出一种很适意的感觉。
  他封起坛口,在屋子里缓缓地徘徊了几步,对汤成说:
  “到总务科去问问,后方有什么人来?有没有伤好出院的人回来?”
  汤成走到门外,又返身进来。从袋子里摸出一封信来,交给子沈振新。
  “几乎忘了!也是后方带来的!”汤成自责地说,随即走了出去。
  这封信给沈振新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分量很重,在手里试试,简直和一本小书一样!
  “哪来这么多的话要说?”他对着信封轻声问道。
  捏一捏,仿佛里面放有硬骨骨的东西。他用小刀子细心地刮开封口,一张一张地数数,一共八页,内中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在医院里养伤的杨军和一个穿着花格布棉袄的女子,他们肩地坐在山坡下面的溪水旁边,两个人的年岁相仿,差不多一般高矮,女的眉毛浓长,眼睛闪闪发光,正在发着撒野的憨笑。杨军的眼睛,精神抖擞地望着前面,比过去好象胖了一些。这张照片使沈振新有些吃惊,“小杨在后方谈起恋爱来了?”沈振新一面暗暗惊问,一面又摇摇头作了否定的回答。
  他把正在播送歌曲的收音机的调音钮子转动一下,降低了声音,在烛光下面,细看着黎青的来信。
  新,最亲爱的:
  我离开前方,离开你,已经一个月带二十天!寒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你正生活在春天里!春天,会给你温暖,给你愉快。想象起来,你定是成天成夜睡不好觉,熬得两眼通红。饮食好吗?你是每打一仗,就要瘦了许多的,这一回,战争的规模大,你定要吃更大的辛苦,身体定要受到更大的磨折。听传说,那边的房屋、村庄全给飞机炸光了。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住在一个小山洞里,跟小李、小汤挤在一起。真会这样吗?我希望,也相信这一仗会得到胜利,但是心里总是不安,见到什么人走路的脚步快了,心就乱跳。
  真是想念你,越是战斗的时候,越想念你。
  这里,我寄给你一帧照片,是小杨和他的妻子阿菊的,我觉得这两个青年男女很有趣、很惹人爱,也是很纯朴的人。杨军很直爽、诚实,同时又很泼辣、英俊。阿菊似乎比杨军更天真一些,但她懂得体贴人、关心人,对于杨军,她真是爱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杨军衣服上有一点泥灰,她总是要把它轻轻地抹掉。(我看到她这样对待小杨,就感觉到我对你的体贴、关心是非常不够了!)
  阿菊是怎样到这里的呢?详细地写,可以写出一本动人的书。这个今年才二十二岁的农村女子,从她的家乡天目山的一个村子逃跑出来,只带多年积蓄起来的十五块银洋,到了杭州,从杭州到上海,听人传说山东有战事,便搭上轮船到了青岛,一路上忍饥受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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