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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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吴强)-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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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振新把下面的一张电报纸,翻到上面来,继续地说:
  “让我把电报上的一段,念给你们听听,要求你们特别注意!”
  他停顿一下,看看军官们的确是在特别注意倾听,便以他那特有的钟声一样响亮的嗓音朗读道:
  “命令你们接电后,毫不迟疑地立即行动,日夜兼程赶到莱芜以北吐丝口附近地区,积极配合友邻部队,不顾一切牺牲,战胜一切困难,火速投入战斗,干脆地歼灭全部敌人!”
  他把每一个字音都咬得清楚,念得有力。他的语音富有着激动人心的鼓动性。
  朗读以后,大概经过了两秒钟的肃静,一阵突然的掌声爆发出来。沈振新对这一阵响应战斗号召的掌声,感到满意。好象在紧张战斗的时候需要兴奋剂似的,他吸着了香烟,喷出一口烟雾。然后以轻快的坚决的音调宣布道:
  “原定后天开始行动,决定提早到今天下午,你们回到驻地,马上进行紧急动员。具体的布置,会后各师到参谋处去领取书面通知。”
  沈振新坐了下去,但是会场上浮动起来,发出了“嘁嘁喳喳”的表现出神情不安的声音。因为丁元善站起身来准备讲话,浮动和“嘁嘁喳喳”的声音,才又静止下去。
  他们确是搭配得最为得当的一对——军长和军政治委员。沈振新坚毅、果敢、热情,具有一种逼人的英武气概。他的说话,总是那么干脆、爽朗,能够最大限度地吸引人们的视听。丁元善呢,身材比沈振新稍稍矮小一点,但又稍稍肥胖一点。同样的使人感觉到,在他的面前,永远没有打不败的敌人,永远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任何人都没有不能向他倾吐的心曲。在语言的表现力方面,也有强烈的煽动性,但那是以这样一种风格出现的:轻松、愉快、富有幽默感。在任何一次大的会议上,如果只听到他们两个中的一个人的说话,干部们就认为是一种遗憾,只有两个人都见到了,而且都讲了话,才感到真正的满足。
  丁元善以高声的说话,使会议的尾声显出耀目的光彩:
  “你们愁的是粮食,你们一到目的地就领得到,肚子是不会同你们打仗的!民伕,大批的实在来不及,已经派出一批干部到支前司令部去了。到目的地,也会满足我们的需要。路上,百把里路,应当自己解决困难,军后勤部组织了临时的二梯队,带不动,非要不可的,交给二梯队。带不动,可要可不要的,坚决不要!摔掉它!打埋伏!不要让大大小小的包袱,把我们变成个走不动的骆驼!连老婆、爱人都送到后方去了,一些小坛、小罐,还不能扔掉呀?”
  军官们的哄笑声,荡漾在屋子里。
  “我说的不是笑话!从你们自己到每个战士、炊事员、饲养员,都要再作一番检查,没有用的、用不着的,心痛,也得忍痛牺牲!梁副军长昨天夜里已经出发到前面去,战斗的具体部署到目的地决定。”丁元善最后补充着说。
  军官们走出庙宇,放晴了的天气,格外寒冷,好象要对人民解放军与困难作斗争的顽强性给以更严格的考验似的。屋檐口,树枝上,挂着一条条的白色冰柱,刀口样的风,从山崖上扑面而来。
  军官们的心情却是滚热的,他们纵上马背,扬起鞭子,驱策着马匹,踩踏着坚硬光滑的冰雪地,比来的时候更为急迫地奔回到驻地的村庄去,和奔赴战斗已经发起了的战场一样。
一六
  李尧和汤成在替沈振新清理物件,打行李囊子,按照沈振新的意见,再精简一些不必要的东西。
  “这几本书怎样?重咧!”汤成问李尧道。
  “‘精’过一次了,这几本是他经常要看的。”李尧说。把几本书塞到铁皮箱子里去。
  “这个呢?也不轻咧!”汤成提着两袋围棋子,摇了摇问道。
  “你还不清楚?休息的时候,除了下棋,他还有什么玩的?”李尧说着,又把围棋子放到箱子里不受挤压的地方。他知道棋子是贝壳做的,容易压坏。
  结果,清下来一本字典,一个茶叶筒子,一块端石砚台。
  “怎么样?就把这些东西‘精’了吧?”李尧问道。
  坐在桌边看着行军通知和路线图的沈振新,向放在地上的那些东西看了一眼,接着拾起那本翻旧了的字典,揭了几页,然后又扔到地上,说:
  “好吧!”
  军司令部的住村上,队伍忙碌地整理行装,准备干粮,喂马,上鞍子,送还居民的用物,检查群众纪律,向居民告别,集中到后方去的人员、物资等等。
  居民们跟着紧张忙碌起来。有的拿着扁担、绳索到队伍里去,为队伍运送行李、物资。有的拒绝队伍里人的亲自送还,把门板、铺草、椅、凳之类的东西,自己取回到家里去。
  有的在和队伍里人谈话,留恋地询问着:
  “什么时候再来呀?”
  “要带点胜利品给我们哩!”
  “天这样冷,刚下过大雪就要走!”
  “再住两天就是一个整月,满月走不好吗?”
  在人们奔来走去的这个时候,姚月琴却孤独地坐在屋子里,脸上呈现着痛苦和不安的神色。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
  姚月琴今年二十一岁,是个不知道忧愁的天真活泼的人。在最近的一个多月里,她异乎寻常的快乐,工作也做得勤快。她的内心里,蕴藏着自豪气和骄傲感。她觉得留在前方工作,是一种光荣。能够坚持在前方工作的女同志,越来越少,她所在的机要、电台工作部门,只是政治部的新闻台,还有一个报务员和一个译电员是女的。在司令部的各个部门的四百多个人员里面,女的只是她一个。她是最先了解敌情我情和战争形势、领导意图的人,她知道规模巨大的战争就要来到,她热望能够和战争在一起,时刻呼吸到战争的空气。单是华东战场上,双方就有几十万兵力,在激烈地斗争。这是怎样的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呀!她对她这一时期的身体健康,非常满意,比从前更强壮了,走长路也不感觉过分的劳累。“有些男同志还不如我哩!”她心里常常这样说,也对她的爱人胡克和别的男同志公开地夸过口。她记得她那天送别黎青的时候,黎青对她说的话:“要经得起锻炼,留在前方工作,是幸福的。”是的,她享受了这个幸福,她自信她将长远地享受这个幸福。今天上午她走过会场的时候,她的幸福感和骄傲感,特别显得深切。满屋子的军官,没有一个女性,除她以外。队伍就要向前进军,大战就要来到。她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兴奋和快乐。她不时地抚摸着她的绿围巾,好似绿围巾就是幸福和快乐的象征。
  可是,她竟然忧愁起来,眼眶里滚动着泪珠。
  半个小时以前,机要科长万长林通知她,决定要她到后方去工作。
  当她听到万长林说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向万长林问道:
  “什么后方前方的?”
  “决定你到后方去工作,派一架电台到后方去,你跟着去。”
  “真的?”姚月琴还是抱着怀疑态度,张大眼睛问道。
  “已经决定了!”万长林明确地说。
  姚月琴知道,在战争里面,特别在形势紧张的时候,“讨价还价”是不允许的,任何人都必须无条件地服从组织决定。但是,她的愿望和自尊心逼使她要挽救已经决定的局面。她向万长林问道:
  “能不能调别人去呀?”
  “赶快准备一下,去后方的人,马上集合出发。”万长林对她的问话不加考虑地说。
  万长林走了以后,姚月琴闷坐在屋子里。一直坐了十几分钟,身子动都没有动一下,好象全身已经麻木了似的。
  她想不出决定她到后方工作的理由。她能工作,能走路,能吃苦。”我是女的?女人的命运就是到后方去?”她突然感到女性的悲哀,这也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她揩了眼泪,大步地走向万长林的屋子里去,她想争辩一下,竭力地争取留在前方。到了万长林门口,万长林正在为她准备密码本子,她的脚还没有站定,万长林就向她说:
  “密码本再等一刻钟来拿!”
  还有什么话好说?她什么话也没有说,腰一扭,走了出来。
  她又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打得又小巧又结实的背包,向她嘲笑似地斜靠在墙脚根。她为的在前方生活,把许多心爱的东西从背包里清除掉。一本《我的大学》送给了胡克,在清掉这本书的时候,她觉得她正生活在战争的大学校里,她下了决心让这个活的大学来教育自己。一本保持了五年的照相簿子,寄存在铁路南边一个地方工作的女同志那里,她相信那是很难再回到自己手里的。那上面贴满了从她的童年到高中毕业十多年来的照片:她的朋友的、同学的照片,她和她姐姐、妹妹三个人在小溪边洗脚的照片,和黎青站在一起笑着仰望高空的照片。……这些东西已经咬着牙齿牺牲了,现在,却要她到后方去。那里,听不到炮声,看不到战争,看不到报纸,听不到消息,把人会闷死的!她懊恼地这样想。
  院子里有人叫着:
  “到后方去的,准备集合,在村子东头!”
  姚月琴的脸胀得通红,冻得微微发紫的两腮有些痒痛起来。她从墙脚根愤怒地抓起背包带子,把背包提在手里,任它碰打着自己的腿。正要出门的时候,和她相处得十分亲热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跑了进来。她们一个叫林素云,一个叫吴秀莲。
  “姚姐姐,这双鞋子送给你!”吴秀莲迎着她说。把刚做好的一双青布鞋子,塞到她的手里。
  “我不要,用不着!”姚月琴苦笑着说。把鞋子还给吴秀莲。
  “你不快乐吗?嫌鞋子做得不好?上面钉了带子,穿上包管跟脚。”林素云说着,从吴秀莲手里拿过鞋子,朝姚月琴手里硬塞。
  姚月琴没有接受,鞋子落到地上,林素云把鞋子拾起来,插到姚月琴的背包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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