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狗娃急忙折转身，一气跑进窑里，看见土炕上躺着的娃娃伸胳膊蹬腿地嚎哭得正欢，小脸蛋上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泪水珠儿。
李狗娃不敢有半点怠慢，从脚地上一扑爬上炕，把躺在土炕上嚎哭的娃娃搂抱在怀里，不停地摇晃起来。
噢，别哭，好乖乖……
李狗娃抱着杏花那娃娃在炕上不停地摇晃，杏花那娃娃在李狗娃怀里不停地嚎哭。
噢，别哭，好乖乖……
李狗娃从前炕挪到后炕，又从后炕挪到前炕，抱着杏花的娃娃摇晃着，而且对杏花那娃娃重复了千遍万遍那句话。但是小家伙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地嚎哭得一阵比一阵足劲。
噢，别哭，好乖乖……
也许小家伙感觉到抱他的并不是他妈杏花，他妈抱他不是这个姿势。因此尽管李狗娃累得精疲力尽，额头上早就渗出了一层汗水，也顾不上揩一把。小家伙的嗓子也哭哑了，眼泪珠珠不停地在脸蛋上滚动，丝毫没有停止哭叫的迹象。
李狗娃被小家伙整得腿疼腰困胳膊发麻，却没一点办法地使杏花那娃娃不哭，他实在是累得有些撑不住了，便赌气似地把娃娃放在炕上，眼巴巴地看着娃娃张着没有牙齿的小嘴使劲地嚎，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线，眼畔上的泪水珠儿一颗接一颗地滚动，滚动……
李狗娃呆呆地坐在嚎哭的娃娃跟前，愁眉苦脸，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一时竟想不出叫他不哭的办法，心里着实发慌。他佩服杏花，不知杏花有什么妙法，一下就可以使哭叫的娃娃不哭，可他没杏花这种本事，尽管他费了很大的力气，越哄这小家伙，他却哭得越凶，好像给他示威一样。
李狗娃不能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娃娃躺在炕上哭，他在这时候急躁得也想跟上那娃娃嚎上一气。怎么哭上就没完没了，谁也没杀你没打你。李狗娃看着伸胳膊蹬腿地张着小嘴嚎哭的娃娃，生气地把中指头塞到娃娃嘴里，叫他再哭。但那娃娃就像吃上杏花的奶一样吮吸得有滋有味时，突然不哭了。
李狗娃万万没想到他的手指头有这么大的威力，竟然能使小家伙一下子不哭，因此他心里非常得意。
生命河 第八章（5）
不一会儿，小家伙就吮吸着李狗娃的手指头睡着了。李狗娃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觉得他哄一阵娃娃比在山里掏一天荒地的苦都重。现在他几乎成了一摊稀泥地躺在娃娃跟前，一口一口地喘息。
此时此刻的李狗娃很想轻轻松松地躺一会儿。于是他便把他的手指头轻轻地从小家伙的嘴里拉出来，然而手是拉出来了，那小家伙顿时小嘴一咧，哇地一声又嚎哭开了。
李狗娃一见娃娃哭，心里就着了慌，急忙把手指头再次塞到小家伙嘴里。但是他的方法不灵验了，小家伙的嘴巴一翘一翘，根本不理他那一套，他那老一套在这时候什么作用也不起。
他再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把小家伙重新从土炕上抱起，想尽一切办法地能够使小家伙不哭。显然，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
杏花从她妈坟前回来时，太阳已经跳过了石鱼河。
老远的地方，杏花就听见她那土钵钵窑里娃娃嚎哭的揪心裂肺，于是她不顾劳累和忧伤，疯了一样披散着一头乱发，直朝院子里跑，跌跤马趴地从门里进去，一眼便看见土炕上站着的李狗娃和李狗娃怀里紧紧抱着的她那哭叫的娃娃。
杏花从李狗娃怀里接过她那亲爱的娃娃，嘴里噢噢地哄着，一只手便赶快地把她那烂灰夹袄解开，把*塞进她那娃娃口里，可她那娃娃把头一摆，仍然伸胳膊蹬腿地嚎哭。
杏花有些着急，他怎么会是这样？连奶也不吃了。
李狗娃倒像是劳改释放了的犯人，扎势地在半空中挥了几下拳头，便从土炕上一跃跳下脚地，伸胳膊展腿地在前脚地的门圪崂溜达。
杏花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哄得她那娃娃不哭了，并且渐渐在怀中睡着。于是杏花把娃娃放在了土炕上，抬头看着门圪崂里的李狗娃，只见他头上像水浇过一样，湿淋淋的。
土窑洞里越来越显得黑暗了。
李狗娃抬起头，眼看着侧躺在土炕上软沓沓的杏花，便问，晚上做什么饭？
杏花没吭声地在土炕上躺着。
李狗娃就从门里出去，在硷畔上搂了把柴回来，放在灶火圪崂。
杏花仍然在炕上躺着，像睡着了一样。
李狗娃在灶火圪崂挪动了一步，对躺在炕上的杏花说，晚上做什么饭？
杏花还是没吭声地在土炕上躺着。
杏花像是李狗娃的婆姨一样摆着一副臭架子，四平八稳地躺在土炕上不动，急得李狗娃歪好没办法。但是杏花不说话他又不敢走，觉得难堪。
李狗娃有些恼火，但他又不敢发作，杏花是吴石柱的婆姨，吴石柱救了他的命，他得尊重杏花像尊重吴石柱一样地不能三心二意。因此他又挪了一步，耐着性子问，晚上做什么饭？
杏花仍然没吭声地在土炕上躺着。这时候，天完全地黑了，听不到风声，只有天上的星星闪动和树林中的野兽嚎叫。
李狗娃觉得他活得实在窝囊，还不如当初死了，死了就什么愁肠也没有了。现在连杏花也不把他当人看，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李狗娃百般悲伤地站在灶火圪崂里直想哭。
就在这个时候，杏花从土炕上爬起来，从土炕上溜到脚地，看了他几眼，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到门外去了。
李狗娃看着走出去的杏花，便在灶圪崂里偷偷地骂杏花，你真不是人，不如叫狼把你吃了。
李狗娃不由地从灶圪崂站起来，一直走到院子，还真怕来条狼把杏花咬上几口。
院子里黑漆漆一片，对面山洼的树林子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地使人感到恐怖。
李狗娃一直走到硷畔上，故意咳嗽了几声，想给杏花壮壮胆。他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看见杏花手提着裤腰从窑背巷走出来。
李狗娃在此时很想给杏花说几句话，但他很犹豫，他觉得杏花眼里就根本没他，只把他当作她家的一条看门狗，就不是人。他觉得他把人看错了，原来总以为杏花是好人，心地善良，结果吴石柱一走，她就威风起来了。
杏花并没理他地从门里闪进去了。
李狗娃看着杏花，仍然违心地给杏花吩咐说，晚上你把门顶牢。
杏花听见李狗娃给她说话，在窑门口稍微偏转了头，看着硷畔上站着的李狗娃，这才说了声，我知道。
杏花说完这句话，就把门闭上了，随即就听见杏花在窑里使劲地顶门的声响。
李狗娃看着杏花把门顶上了，便饥着肚子，刚抬起腿准备回到隔壁那眼土钵钵窑里去睡觉时，不知什么时候落在杏花家垴畔土圪尖上的一只猫头鹰，凄厉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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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河 第九章（1）
吴石柱沿着通往小镇的那一条古栈道，在太阳落山的时候来到了小镇。
这回，吴石柱再不是背着两张血迹斑斑的狼皮出现在小镇，在那条古栈道上行走时，连狼的影子也没有见到。此时小镇街道两侧的店铺早已紧关了门户，只有店铺的屋檐下，零星地躺着衣衫褴褛的逃难人。
吴石柱漫不经心地在小镇的石板街面上走着，看着这些悲惨的逃难者，心里萌生了一种忧伤。但此时此刻的吴石柱，不是什么救世主，更没有力量挽救这些逃难者们的悲惨命运。他几乎和这些逃难者们没有什么两样。在这一夜里，他似乎也要和这些逃难者们一道忍饥挨饿地流落在这冷清的小镇街头了。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并不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走到一起来了。但是从本质上，他们没有多大的区别。吴石柱漫不经心地走在石板铺成的街面上，看见躺在屋檐下的那些逃难者，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看他能不能为他们施舍一点能吃的东西。然而吴石柱也是硬在这儿撑架着，杏花给他准备的那点干粮，早叫他在路上吃光了，现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生硬的柴刀藏在他的腰里。
这些可怜的逃难者看见匆匆而过的这位后生并没有拿什么东西给他们吃，一个个垂下了失望的头，蜷缩在屋檐下不停地颤抖。吴石柱很想把他们引到石马坬。但他深知这些逃难者气力耗尽，绝对走不了那些路的。
天很快就黑严了，小镇上看不到辉煌的灯火，所有人家的门户紧闭，几乎连个人影也见不到。深沉的夜里，吴石柱没有任何希望地朝小镇很近的一条拐沟里走去。走进拐沟，上洼上有一眼烂窑，烂窑上没有窗户。他走到烂窑口，刚刚把一条腿伸进去，门口一个很硬的东西把他绊了一个马趴。
他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借着夜色的月光，看见烂窑门口躺着一个人，头发很长，口大张，两眼大瞪。再仔细看时，发现躺在烂窑门口的是个女人，身子扭曲得像弓，看样子这女人死去好长时间了。虽然在这些年月里，死人的事不足为奇，但是吴石柱还是从烂窑里走出来，站在夜色朦胧中的烂窑门口，目光痴呆，思绪万千。
天色虽然转暖，但在晴朗的夜晚里，仍然十分寒冷。
他静静地在烂窑门口伫立着，一天的疲劳使他的上眼皮和下眼皮无情地打架，他瞌睡得几乎快有些支撑不住了，只好再次从烂窑门走进去。
这眼烂窑并不深，而且窑掌里还堆有一些麦草，麦草已经叫人踩踏得不成样子，看来这眼烂窑里不知接纳了多少像他这样无处可去的逃难者。
他拒绝做出任何思考，想结结实实地在这烂窑里睡上一觉，积蓄一些力量，好等天亮了去想些办法，寻找他所需要的东西。然而他坐在那些被踩踏的几乎不成样子的麦草上，竟然连一点睡意也没有。
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从烂窑口伸展进来看他，风也从烂窑门口忽咝地蹿了进来，并且给烂窑里涌进来了许多黄尘和稀柴烂草，躺在窑门口早已没有了气息的女人一如刚才地弯曲着，肆无忌惮的风吹得那女人的头发一飞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