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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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屋-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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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远远的一间屋角头伸缩着半只脑袋在窥视这村坪上的情景。他就是刘天金。

  45

  夕阳把山野渲染得血红,山山岭岭如凶猛燃烧着的火海。耸立挺拨的峰尖就像那勇捷的火舌在向空间跳跃。老鹰在林子里捕食归途中的小鸟,发出狰狞的声音。夕阳渐渐消失之后,光线暗淡下来,树林一片深黛的颜色,仿佛一条条黑蛇在游动。冷峭的北风从山岗顶上卷下来,在爹爹坑呼啸回旋,呜呜长鸣。村前的田畴显得特别空旷,收割了稻子的田地留下一些零零散散的草禾,随着冷风飘起来。

  将近落黑的时候,从爹爹坑村口摇摇摆摆地晃来两个人影,他们各自掷着扶手架,拖着一条腿,艰辛地走在田间小道上,往村子里迈进。

  他们是一男一女。

  他是刘双喜。

  她是刘双喜的老婆。

  刘双喜那天失去左大腿之后,在家里躺了两个多月,伤口稍愈他就叫人做了那把扶手架,练习行路,爬坡,跳圳,在爹爹坑到处乱窜乱碰。村里人都很可怜他,喊他别动,他说;“没办法啦,不学好走路我就得饿死,已经不会做什么了,到别的地方去看看风光了!”人们听到刘双喜说“看看风光”便不过多问他了,知道他是打算出爹爹坑去讨乞做叫化。心软一些的人暗暗地为他抹一把泪,可是同情他也无力支助,只得深深地对天长叹一声。刘双喜的老婆比他会走路,刘双喜没有她灵活利索。刘双喜那天被大树压断大腿后让人抬回家时,那独脚女人吓得木了,呆呆的回过神来慌慌张张第一句就问刘双喜:“你那腿还要不要帮你捡回来!”刘双喜气得火眼穿天:“捡你的妈!你臭婊子挖苦我?”独脚女人跪下床前忙哭:“你错怪我啊,我的天爷,今后我怎么活下去啊?”刘双喜还没去思想自己的活路问题,他这时还在心里责骂自己多手乱脚害了那四条人命,他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胸膛,脑子里老是浮起那四户死者的家属朝他睁起的眼睛和对他挥来的脚……后来那些人并未对刘双喜怎样仇恨,因为活着的刘双喜也等于死了。对于一个失去了一条腿的人来说,是无可奈何的,反而应怎样施舍这不幸的人呢?

  独脚女人帮刘双喜捡回了那条被压断的腿。刘双喜要她把它挂在屋门口的树上,让他多看几眼。有时刘双喜望着那变形发紫的断腿阴阴的愣一天,眼里闪着浑浊的眼光。独脚女人见他难过的样子,一天夜里背着他就将那挂着没几日的断腿埋了。接着刘双喜却天天盯着那棵树出神,独脚女人又拿了锯刀锯了那树,晒干做了柴火。他忧忧郁郁的情绪从此开朗了许多,还回了原来一样的刘双喜。

  刘双喜的女人真名喊春秀,姓何。刘双喜对她提出两人一块出爹爹坑讨乞时,她大滴地流眼泪,抓过刘双喜的手伸进她的腹部里。刘双喜大着一惊:“你怀胎子啦?你怎的会……你干嘛不早说给我知道?嗯?”

  “我就是少条臂,怎的不会怀上呀?脚下的不是一样样的有用吆?”她哭着,感到甜美又悲哀。

  “春秀……”刘双喜第一回称呼她的名。他搂住她两手不停地摸她的脸颊,脖子,头发。

  “双喜……”她也是第一回称呼刘双喜的名。

  “春秀,我们有了孩子就好啦,我们快老了,要有个孩子,孩子……春秀……我们有孩子啦……太好啦……呜呜呜呜……”刘双喜又笑又哭。

  她埋进他的怀抱里:“不晓得孩子生出后怎的办……”

  “能生就行,能生就行!”

  “双喜,我们都一只脚了,孩子养得起来吗?我们自己都一餐凑一餐的填不饱肚皮,这样下去孩子养得活?养得活也像养了只老鼠,那时拿给人家取笑的……我看还是不养孩子好着,当初我想你的脚没断的话,养一个孩子多叫我欢快啊,没料到你的命也和我同样子苦……”

  何春秀的声音沙哑低了,她的泪珠打湿了刘双喜那胸前的衣服。

  刘双喜的身子靠在墙上,后脑勺往墙上忽然使劲碰,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泥沙稀稀射射落在床铺上。何春秀很快勾住他的脖子,不让他碰。

  “碰壁有什么用啊,天注定了我们的命该这么苦有哪样的办法!”她说。

  刘双喜抓起床头桌上放着的一只竹筒制的茶瓶砰甩在地上,高声吼道:“天老爷你这王八蛋,你妈的!你妈的!”

  何春秀下床去捡起砰破了两半的竹茶瓶,挟了两把灶口的干灰土铺盖了湿淋淋的地,然后回身去轻拍刘双喜的背梁。刘双喜粗声粗气地呼吸着,如一头激愤了的公牛。

  忽然,有人敲门。

  何春秀赶紧去打开门。刘福祥来了,他端进一钵子的熟饭和熟肉,另提了一小布袋的米。

  “大哥。”刘福祥喊了一声刘双喜。

  “嗯。”

  刘福祥看了刘双喜一会,垂头坐下来。闷了很久,他没说出第二句话来,屋里静寂得仿佛没有人。

  何春秀开声道:“福祥,你做堂弟的真想得着我们,可总不能叫你老是白送这么多东西给我们,今后我们自己会打算了,你就宽宽心去做你的事吧!”

  刘双喜压断腿后,刘双喜和何春秀常空着肚子找不到糊口的,村里的人家又没人借给他们,生怕没还,到时自己家里接不上来。刘福祥便想办法把自己家里的粮食节省一些,给刘双喜家送了几回。他觉得这不单是因为刘双喜是他的亲堂哥,而是感到自己对他有份责任,因为刘双喜是筑路时落于眼下的境遇。

  这会刘福祥听到何春秀说的话,抬目问:“嫂子,你们有什么打算?”

  何春秀直说:“你大哥准备和我一同出村外去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刘福祥样子有些惊讶。

  “向别人求一点。”

  “这个?你们行吗?你们的脚……”

  “福祥,你不知道,你大哥的脚练好了,走路不要紧了。还有我在,你不要顾虑我们。”

  刘双喜沉默着,把头垂得很低。

  刘福祥的眼睛里噙满泪水,一滴一滴往下掉。

  “别去,大哥,我养活你们!”

  刘双喜此刻难以自制,像被猎人放了一铳的受伤的野猪那般嚎嚎大叫大哭 :“福祥老弟,你对大哥放心吧,我做大哥的很不起你啊,老弟,我难得你这个老弟……呜呜呜呜……老弟……我不是人,我是狗……我不是人……你别来可怜我……我不是人是狗……”

  “大哥!你说什么啦!别这样了!”

  “老弟,我对不起你!你对我这么好……可我……你告诉青青她……我不是人!不是人!……是狗……”刘双喜这时失去了情绪的控制,他这时候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说的什么?你跟青青怎么啦?”

  “我……我欺负过她,我不是人……不是人……是狗……是狗……”

  “怎么?你怎么……?”刘福祥敏感地跃起身子,惊恐得如猛然醒来的狮子。

  刘双喜刹那间清醒了,哑张着嘴巴。

  “你说什么?什——么?”

  “没说……什么。”刘双喜木木地回忆着刚才的那些话语。

  刘福祥理解了这一切,他感到阵阵晕眩,脑袋里宛若插进了无数支雪亮的锥子,尖尖的角锋刺穿了他的神经,整个脑瓜。又像有无数包燃起了导火绳的炸药烘灸着他……

  他站起来静静的转身走出了屋门。

  刘双喜望着刘福祥走出的背影,眼里流淌出绝望的光芒。他然后拉过被子躺下来,蒙住自己的头,把脸深深埋在里面,一直没作声了。旁边的何春秀像冰封住了的路碑一样牢牢坐在床前,眼睛凝视着自己的膝盖。

  这一天的上午,中午,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46

  第二天,刘双喜带着何春秀出了爹爹坑,沿途讨乞。他们一出爹爹坑便是一个月不回来,投宿在避风的草寮里或人家的屋檐下过夜,鸡啼了就起来赶路。碰到有些好心肠的人家,他们不但给一点米谷,还能送一角二角钱的票子。可也有些吝啬的人家,碰到这些人面前连剩着的菜水也不愿给,遭受白眼。

  何春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很显眼了,走家串户时让人瞅着它免不了拿人讥笑:“看哪,叫化子都要传宗接代哩!”这话虽然平常,刘双喜和何春秀听着肚里却如喝下一勺粪水难过。何春秀拼命把肚子勒得紧匝匝的,裤头绷裂了,用藤绑,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肚子挺起来。

  刘双喜把何春秀当作一块金,因为何春秀有一副好嗓子。从前刘双喜并不知道。讨乞的人平平静静伸手向人家要,不动多少口舌的话,尽管能够同样得到主人的施舍,但毕竟显得冷落。通常讨乞的人大多会弄一些土手艺,如吹笛、拉琴、唱歌等,利用这些土手艺来招引主人的欢心。何春秀从小跟她那老奶奶学会了唱《骂野婊子歌》、《蛤蟆歌》、《十问妹十劝郎》、《绣荷包》、《十八摸》、《五回到妹房》、《半夜等老公》等民间歌谣,而且唱得真情意切,风韵无穷。何春秀唱得最好听的是那首《一年戒嫖》,让人捧腹大笑,那词如下:“正月戒嫖是新年,眼前有妹我不想,老哥决心来戒嫖,耐心在家勤种田。二月戒嫖是春社,再好妹子不理她,老哥如今要学好,不学歪人贪野花。三月戒嫖不再贪,任那小路生溜苔,遇到*弯路走,一本正经脚不歪。”

  刘双喜有一日在一个村子里不留心被狗啃了一口,啃在大腿边,差点挨着那腿间的宝贝东西了。只过了两日,那伤口就肿了起来,刘双喜疼得咬牙切齿简直没法走路,天气又冷,何春秀把他背到一个废窑洞里住下来。她在附近找了草药剁烂成酱,糊在刘双喜腿上包扎好,在窑洞里像老鼠似的钻了几天,却仍是没好转,伤口烂了流出脓水,腥味直透鼻子。更让何春秀发慌的是刘双喜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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