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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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中学生三部曲-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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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美说:“早过去了。我不就是个文书嘛,还能怎么样。部队离得远,刘的控诉哭声小多了。”

妈妈把另外一团全瘦的羊肉抖抖地夹过来:“丁丁,怎么不吃羊肉?”

丁丁的脸突然红了,她感到抗美的眼光又过来了,就接下妈妈那团肉片,说:“这儿的有筋。”

妈妈全然没有了骂“发得你呐”时那种凶样子,她的脸已经让火锅烫红了,显得焕发而且美丽,眉眼和下巴,有很深的线条。她说:“多吃点,补补。”

大婶婶吮着一块嚼碎的竹笋头问:“丁丁又是第一吧?”

妈妈笑着看了一眼丁丁:“是吧。这么多年的第一争下来,我们丁丁真累死了。龙中都是尖子生,聚在一块,全部是金刚针尖。”

婶婶扑扑地冲着自己的调料碗笑出来:“刘明真能说。”

大婶婶远远地夹过一块鱼片来递到丁丁跟前,说:“慰劳慰劳我们的小才女!我家罐罐才是不争气!大学上不上得了还是个问题。”

丁丁把鱼片和羊肉一块夹到火锅里,轻轻抖着它们,很专心。

妈妈说:“丁丁考重点恐怕不成问题吧。他们老师说对丁丁的希望是拿今年高考前三名,市里的前三名。”

建华说:“我倒也不懂,那时候我们才不把大学当成一回事,到底是时代不同了。”她说着拿肩撞撞旁边的抗美,抗美点点头:“是哪。”

爷爷突然从小酒杯上抬起眼,他的眼睛,混浊而又十分税利,爷爷一切都很大,几乎像老牛,他拿起筷子沿着桌子划了个圈,呼噜呼噜地说:“你们都是牺牲品呐。”

丁丁惊奇地看看妈妈,想:爷爷昏了,把我也划进去了。

爷爷并没多看丁丁一眼,又去喝酒。

屋里逐渐变得十分暖和,玻璃门上一道道地往下流着水。天暗极了,反倒看出点久违的蓝色。

火锅和酒吃到热处,眼便有了些迷蒙,抗美不住地拿手去揉眼角,风沙吹得多了,总愿意出些眼屎。这时忽听门铃叮地一响,抗美看见走廊上亮着电话边的一盏壁灯,隔着发黄的厚花玻璃,壁灯化成朵黄花。她的心往下落了空,忽然有了蹦起来抢先去开门的念头。她看着建华,建华和她差一岁半,从小就是纠缠不清地日日相伴,好也最好,怨也最怨,那架钢床上,不知演过多少恩怨怨怨的姐妹故事。

建华这时却很专心地在火锅里找一只虾,吃到半他以后,就慢慢地、细细地品了。

抗美的心又往下落了落,那个穿了白衬衣,带着红领巾,领着整整一个广场的少先队员呼口号的团市委书记妈妈,再也不会随着门铃出来在花一样晕黄的灯下,俯下她的美丽如偶像般的脸,让她黑的短发从耳后盖过来。她隔着火锅蒸发出的白烟一直看着。

走廊里钻出一个面熟得要命的瘦男孩,泥猴似的,然后又踢过来一个极瘦极高的男人,鲁野。饭桌上的大家纷纷和他打着招呼,他牵住男孩,直说是看看抗美到家好不好,说着坐到桌后头的沙发上。抗美从桌边把椅子移过去。鲁野的父母文革时被抓后,鲁野一度就住在这里。

和鲁野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抗美发现他的眼还像高中时候一样爱眨个不停,抗美笑起来,说:“你的耳朵还动吧?”

鲁野把那男孩推过去,拿大而无肉的手掌拍拍男孩的头顶:“咱们露一手。”男孩的耳朵忽然扇子一样扇动起来,一桌的人都笑起来,抗美听到丁丁哗地笑起来,就像她许多年前看到鲁野的特技一样。第一次看到,是在苏州火车站广场,他们战斗队从学校里杀出来去串连,到苏州却再也过不去了,便在车站广场过了夜。大家都不想睡觉,鲁野就表演他的拿手书目。那时,一群男孩全剃了光头,鲁野的头特别紧凑,特别小,一件大号的军服袍子一样穿在身上。

鲁野现在是机械学院的办公室主任,说到这些,鲁野的耳朵突然动了一下,他看了抗美的腿一眼,说:“你那事也过了吧?”

抗美说:“没事了,你没事了吧?”

鲁野的耳朵又动了一下:“过了。全是东方红那群人报复呀,刘野平现在混到区里当官去了,说破坏学校财物,他们比我们厉害,他一状告到我们学校噢,那时候差点我的党员转不了正噢,说我打老师,就是那个老来俏的英文老师噢。上海那时候清三种人情得多厉害啦。”

鲁野的脸瘦得多么厉害啊。已经不是发育中的男孩的那种充满激情的瘦了。抗美对他点点头,安慰他说:“你没打,你当然没打。”

丁丁的爸爸小民招呼鲁野上桌子吃点,鲁野拼命地客气着,鲁野的儿子鲁斌斌却抢先上去把一块田螺丢到锅里,跪在给他父亲空出来的椅子上研究着田螺的变化。丁丁摸摸他的耳朵,说可以拿起来吃咧!那男孩便夹起来吃,他张开嘴的那一刹那,抗美突然看到了早年鲁野第一天在她家吃饭的那个表情。

那是种不安。

抗美问鲁野:“好吗?”

鲁野笑了笑:“过四十岁了,混吧。”

爷爷沉重地站起来,拿着有红商标的汾酒瓶子,回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鲁野很快就告辞了,临走的那微微的一躬身,显出了知识分子的斯文。然后,大家都走的打算走,回自己房间的拖着脚步回自己房间去,弟弟丁勋住在原先父亲的办公室里。大家都对抗美说:早点休息吧。建华穿了件毛衣在浴室里擦脸,虽然她结婚以后一直没要孩子,但身体还是干瘦下去,像本无法保存的劣质纸平装书,在早先母亲的书柜里,抗美曾看到过这样的一套鲁迅文集,解放前的版本。

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床的一头已经睡了丁丁,丁丁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枕边的旧录音机不断地送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英文的。抗美给丁丁关上,碰到了丁丁睡得潮潮暖暖的鼻子,丁丁睁开眼,说:“我还没睡着,别关我的。”

抗美说:“要睡就好好睡,这是何苦?”

丁丁重新打开录音机,说:“你不懂,这种方法学习效果最好。”

房间里又响起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对话声,抗美一句也听不懂。她笑了一声,去打开自己的行李。行李是军队发的极厚的帆布包,一打开,便有股子基地宿舍的气味扑过来。她捡出自己的换洗衣服,病卡,X光片,放进壁柜里。壁柜里挂着丁丁的新衣服,大红的羽绒衣和背带裤,大约是为春节准备下的。抗美把自己的衣服放在下面一格里。行李一点点瘪下去,最后瘫在墙角,这,就是回到家了。

抗美脱掉了棉袄,拿了牙具毛巾去浴室。路过保姆房间的时候,看到那个安徽小保姆一边开着一个和丁丁一样的录音机在听费翔唱歌,一边往蛇皮袋里收拾东西,她要回家过年去。看到抗美,她抿住嘴打量了一下,就笑。

浴室里还留着谁用过的留兰香牙膏气味,抗美掩上门,门背后的镜子还在那儿,只是终于有些泛黄了。就着洗脸池上的灯,映在这镜子里的人,好像张旧照片。_L身穿了紧紧的毛衣,下身却是条又厚又大的黄棉裤,细口花瓶似的,那脸上,也有些楞怔。

妈妈从来不会这样,妈妈的眼睛、额头,永远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明亮,那样的战无不胜,即使是很晚才开完会回到家,把门打开,站在走廊里的时候,她也是一个太阳一般的革命者。那时,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有这样的妈妈当偶像,真是少有的一种幸福。妈妈总穿一条干净、裤线很好的,宽肥的银灰裤子,并把白衬衣束在有皮带的裤子里。

镜子一闪,建华进来了,抗美忙说:“我的洗脚盆呢,几年不回来,早旧貌变新颜了。”

建华把手里的暖瓶放下,拖过一个盆来说:“你用这个,是我的,多烫烫,你那腿。”说着她又拖过小凳来,拍拍抗美,带上门出去了。抗美这才发现,浴室里新做了大脸盆架,新加了许多的脸盆,细看,都各自为政的,到底不是从前的那个大家庭了。wωw奇Qìsuu書còm网一个家只能有一对夫妻,的确。

抗美拖出建华的盆来,倒上热水,把脚伸进去,十多年当兵,能在晚上定定心,有许多热水烫脚,也是种幸福。

很快的,脚胀了,脚上有热气顺着脚踝往上蒸上来,痒痒地爬到膝盖,就停了,像个被门关在外头的孩子。膝盖以上,像雪柜一样,放着发白的冷气。抗美望着挂在墙上的老式水箱,那瓷泛出了黄色,但反而显得高贵起来,哪儿在漏水,叮叮地往下漏个不停。

基地的大夫说腿是久淤风寒。抗美当时就想起新兵连的事,由于是后门兵,还是由于是大灾大难以后看到自己自幼的理想突然变成真的,抗美在东北一个又脏又冷的小城里头的军营里,天天抢着睡最靠门的炕头,那门本没有门,拿张草帘子堵着,每天都湿半条被子。被子是很可爱的黄绿色,从小就想着睡在军营里,盖着它。可是那被真薄。基地的小大夫闲着实在没事,一遍一遍让抗美找找病因,抗美总摇头,说;“我能知道病因,我就当医生去了。”

她听见有人重重地拖着腿经过走廊,皮拖鞋吱吱地一路响过去。她猜想是爸爸,爸爸变得多么老啊,可不,小民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而且是好得宠的优等生,人本不觉得老,是下面的孩子蹿上来,才老了去的。

又有人推门,抗美问:“谁?”外面是丁勋爱人细细娇娇的声音:“抗美啊?你慢慢洗,我以为没人呐,你慢慢地洗啊。”

抗美把脚提起来,膝盖像扇锈门似地嘎嘎响,她擦干脚,倒了水走回屋。

丁丁这次的确睡着了,录音机也好好地关了,像个玩具似的放在她枕头旁边。靠近床头的时候,抗美嗅到了一种熟睡的气味。她走到床那一头,摸到放在被子上的内衣,开始脱衣。在她的印象里,上海的冬天,从来穿一条薄毛裤就能过的,文革的那年冬天,还试过天天洗冷水澡,想象着年轻时代的老革命家,像主席,对自己身体和意志的熬炼。那一年全家的孩子都感到产生像父辈那样的革命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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