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未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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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人未满-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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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黑毛油光滑亮,爪尖和鼻尖雪白,长长的身子弯曲起来像条蛇,棕色的眼睛总是那么一往情深,让人心碎。
  每天晚上,我看小说时它就蹲在我腿上睡觉,它睡觉、打哈欠、伸懒腰的姿态娇憨而无助,我不忍心叫它起来,只好耐着性子不动,生怕惊醒它,连厕所都不去。我睡觉时,它就趴在枕头边发出呼呼的声音,一大早就爬到被子上妙妙地叫,直到把我叫醒为止。正想着黑米米,突然感觉到水从头顶哗哗地泼下来,抬头一看,天色已经全黑了,雨点简直有乒乓球那么大,砸到树叶上,再哗哗地往下淌。
  路沿着河,大概还有三十米左右拐弯就有商店了。反正跑着也淋雨,走着也是淋雨,我决定还是按原速度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然后找家商店避雨。和我一样没带伞的人看上去都很着急,用手遮着脑袋,噼里啪啦地在水里跑,溅得水花到处飞。惟独我一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的,古怪,而且,孤独。
  我不知道从什么开始,学会了孤独这个词。学会了体会孤独的感觉。应该是从小学吧。小学时,有一次老师念补课名单,没有我,也没有同桌的女生,她高兴地立刻跳起来,拉着我的手就往门口跑,我跟着她笑。我的笑惹了祸,老师不动声色地叫住我,让我在墙角站着等她,同学一个人走了,我等了一个小时,老师才回过头,嘴角挂着讽刺的微笑,声音平稳地问我,很好笑吗?不用补课是不是很高兴?
  哦。老师。你叫我说什么好?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低着头一声不吭,我看见红皮鞋边迅速染上了水迹,而且,还在扩大。
  从小我就有种戏剧化的倾向,泪眼模糊地盯着鞋边的水印看,觉得自己就像悲剧中的女主角。我的脑海里浮出了种种死亡的画面,我希望自己立刻倒毙,给这个倒霉的老师点颜色看看。

孙杰:一场梦,一种现实(7)
  她怎么可以如此对待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我被人厌弃,可是,不是我的错。也许我不认错就更加应该被厌弃。我怎么也无法融入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就是成人的世界,他们总是那么反复无常,无论我怎么尝试讨好他们,他们都不满意。
  我记得非常清楚。许多许多事。这些记忆让我绝望极了。我记得,妈妈要带我出去玩,我不想去,她就说我犯贱,劈头盖脸一顿好揍。还有一次,妈妈看见我买冰激凌吃,就说我乱花钱,第二次再买冰激凌的时候,我只好躲在阳台上吃完,正巧她推门出来看见了,我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可是,她开口说的却是为什么不给她留一口,一点也不孝顺。
  我将活不到让大人们满意的那一天了。那些日子,我以一个十岁孩子脆弱的心和浅薄的理解力,明白了什么是孤独。
  好不容易走到了商店门口,浑身都已经湿透了,衬衫上淡灰色的棕榈树紧紧地一根根长在了身上,头发也早就变成一缕缕的鸡毛。我可怜巴巴地透过橱窗玻璃看自己,发现自己又黑又瘦,两眼在削瘦而又长满雀斑的脸上大得吓人。
  我长得太难看了。我为此而自卑。我透过玻璃看身后的那些男女老少,觉得他们长得都比我好看,我实在是太悲伤了,我痛恨这世界,它竟然允许我这么丑的人生下来。
  到教室的时候正好上课铃刚响,生物老师已经站在讲台前了。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闷声闷气地说,进来。
  回座位,我沿路留下了一滩滩长长的水迹,老师瞄了一眼地上的水,冷冰冰地大声说,就会作怪!她的语气如此绝断,甚至高傲得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我低头继续走我的路,转头间孙杰同情的目光落在了我脸上。回到座位上时,孙杰接过我的书包,帮我把书从湿淋淋的包里倒出来,我没有看他,将书全都揽到了面前,把脸埋了进去。
  我没有哭。我是个倔强的孩子,连妈妈飞起一脚,用她的高跟鞋把我踢出几米远我都没有掉眼泪,为什么要因为一句话而哭泣呢?
  我只是不想看到孙杰。一点点也不想。他同情的目光让我自卑。我可以在全世界面前出丑,反正没有人会心疼,会在乎,会注意。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只是个笨拙愚蠢的孩子,我出丑毫不奇怪。
  可是,我知道,在孙杰眼里,我是不同的。他对我不同。让我以为这世界惟有他爱我。尽管我们渺小,他对我的意义,我对他的意义,和整个世界的看法是隔绝无关的。
  于是,这种微不足道的斥责也被我无限放大。我仿佛被扔进了黑暗。虽然身在有限的空间里,我却进入了无限的黑暗。我想死,死,死的念头越发强烈起来。
  我的头强烈的疼痛,我浑身颤抖地站起身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爬到了窗台上,毫无知觉,在那一刻间,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也不再感觉到别人的存在。我只是被死亡的诱惑抓住了,我忘记了他们的存在就是我的意识死亡的原因,我只是觉得,我死了。
  世界真安静。听不到一点点声音。我沉浸在死亡里,完全没有了意识。我伸出腿就往窗台外面迈。然后,我听见哗啦的巨大响声,我看见自己跌倒在窗台下面。不过,是教室的里面,而不是外面。
  然后,我惊讶地看见孙杰的手紧紧地拽着我的胳膊,他竟然也倒在了桌子下面。我摇摇头,这才意识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没有任何声音,孙杰竟然笑了,我清楚地听见了他的笑声。
  为什么这样做?坐在草地上,孙杰突然问我。
  不为什么。我抬起头看他,咬着自己的嘴唇。我没有说谎。我想。我的确不知道为了什么。丢脸?不被爱?这些都不确切。只是个简短的原因。原因激发的后果常常和原因无关。
  老师刚才和你说什么了?他又关切地问,他同情的脸让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我觉得他可笑。
  可笑本身没那么浅薄,只是我把它想得浅薄了。
  有幻觉在升腾,我知道它是幻觉。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在拼命地涨大,涨大,我的身体已经全部被巨大的脑袋掩盖,我找不到身体的存在。
  对种种假想的恐惧堆积成了一个巨大的脑袋,压迫着现实的身体。我痛恨自己的身体。我痛恨它需要吃喝拉撒,我痛恨它会流血流汗,我痛恨它不能像童话那样纯洁无瑕,我痛恨它不能支撑我脑袋里含忍的种种悲伤,我想消灭它,因为它除了拖累我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于是,幻觉出现,借幻觉的力量,我努力摧毁身体。孙杰的脸在我的眼睛里越变越小,五官也模糊不清,仿佛被水泡过的卫生纸。我忘记了回答他的问题。老师说什么了?我都不记得了。我想老师批评我来着,骂我任性,一句责备也受不得,耍脾气,走到社会上会吃亏,劝我生命可贵之类的话。我记得她的脸夸张极了,五官剧烈的变化,浓缩出来会比较像舞台灯光下诡异的身影,或者,也挺像课本上那些马赛克般牵牵拌拌的染色体。
  我不跟情绪激动毫无理智的人对话。这是爸爸妈妈吵架时爸爸常常说的一句话,说完了,他就再也不说话了,随便拿张报纸或者杂志看,脸色铁青。我看着老师铁青的脸和通红的鼻头,眼睛里燃烧着的愤怒,真的想随便抓张报纸上厕所去。

孙杰:一场梦,一种现实(8)
  我不想和她对话,任何时候都不想。她随意指责我和其他同学,威胁不成,就退一步来扮苦口婆心。除了恃强凌弱,狗屁本事也没有。我恨的不只是她,我恨一切因为掌握力量就跋扈的人,包括我的父母。这世界让我不可理解。为什么人们都这样?一旦掌握了力量就试图操纵别人?为什么他们想把我变得和他们一模一样?
  我总是让他们失望,我对自己也失望透了,我想或者我太坏了,我已经不可救药了。所以,我再也不会试图达到了。我拒绝他们的操纵,我不要挽救自己,也不要他们再来挽救我。
  爸爸把我带回家,一路沉默。到了家,他就问我到底想干什么。我想对他说实话,可是,我知道在他的心里没有实话可言。我只是个孩子,说出来的都是荒唐话。
  我抓起面前的糖果往嘴巴里塞,等妈妈训斥我,我以为她会说,你还有脸吃啊!不过,这次她没有说,她在旁边用力地切菜。我猜想,她可能想把砧板剁碎了当柴烧,或者,练完刀以后一下砍死我。
  我害怕,我不停地剥开一颗颗糖往嘴里塞。他们逼我坐在沙发上,沉默地等待我说点什么。我该说什么?解释我为什么要跳楼?我不可能回答他们说,我觉得很丢脸,我觉得没有人爱我,我觉得我浑身都是错误,我觉得他们看我总是不顺眼。他们会反问我,十五年来,我给你吃,给你穿,哪点对你不好了?知错就改,谁会责备你?我没办法跟他们说,除了吃穿,我可能还需要点儿别的。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拒绝和他们交流的。我从爸爸那儿知道,交流是个奢侈的愿望。他拒绝和妈妈交流。有一次,大概我十岁左右,吃饭的时候用筷子敲桌子,被妈妈迎头砸过来的烟灰缸砸得头上青紫一片,我记得爸爸惊讶地看了看妈妈,看了看我,把我推到房间里,一声不吭地关上了门。九岁的时候,妈妈非要我打扮漂亮点去她同事家,我不想去,她伸手就给我一耳光,操起棍子打我的腿,她说我犯贱。犯贱就犯贱吧,我还能对自己有什么高贵的愿望吗?在这样的棍棒下。
  第一次想到死,是初二那年夏天,一个人到湖边坐了一上午,试着往水里趟,看见有汽车开过来又吓得跑上了岸,裤子湿了半截。中午时,我沮丧地回家。发现自己没带钥匙,敲了半天门,妈妈出来开门,扔下一句你这孩子讨厌死了!我是你的门房啊!和你爸爸一样,就会使唤人!我眼泪差点涌出来。
  我一句话也没说,关上自己的房门。我真后悔没有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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