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会儿功夫,建成读起秒来,滴答是一,滴答是二,一、二、三、四……建成存在某种侥幸,便是读到一个时间截点时,燕子会丢盔弃甲地走回来。可是燕子终归没回来,建成便慌,读到三百下时,他惊了一下,又读一遍,三百。
建成跳着跑起来。
跑到河边只花了半分钟,建成喘着气看河面,河面像块平整的黑布,一动不动地盖着哗哗的流水。建成朝对岸、马路、桥上甚至山脚下匆忙张望一遍,没见着人影。
建成一头扎进水里。
【1元】
YI YUAN;一朵有16颗花瓣的牡丹。
靠岸的水不深,建成扎进去,像扎向一块钉板,埋在泥里的石块撞散那原本牢固的肋骨,建成呛了一口水,几乎扑倒死了。可他还是站起来,拖着被水阻拦的双腿,向河心凄惶走去。 txt小说上传分享
黄昏我们吃红薯(2)
建成喊:燕子。
四下空空如也。水渐渐漫过膝盖、腹部、胸部,建成捏着鼻子坐到水里,调整好姿势打开眼,却是看到掺着沙的黑一遭遭冲过来。建成不信眼睛了,张开十根手指,四处抓捞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抓到什么,一扯扯起来了,是根带泥的水草。建成便呛了几口水,就像有几只拳头打通到肠腹,建成冒出水面,黑夜将山、路、青草和河面融为一体。
建成倒垂着身体又入了水,好像是勘查水底下每一寸土地,重新冒出水面,估算着勘查到哪里,却发现只不过是把搜过的地方又搜了一遍,不禁悲凉起来,想嚎叫。这样随着水漂流了一会儿,建成踩到软东西,一阵心悸,却发现是水,想想不对,扎猛子进去,果然摸到一条巨鱼。
建成没拖动,出来透气,看见岸上很多黑影,说话的声音塞满宇宙。建成又溜回水里,试着提巨鱼的衣领,提动了,往下游游,竟是轻巧。出水后,岸上的后生奔下来扶起建成,抬着燕子往草坪上放。
建成站在水里觉得冷,到处是风,刮着自己。
草坪上很快围着一个圈,几盏手电筒晃来晃去,里边冒出愤怒的声音:对准点,对准点。手电筒们便像手术灯,对准撑得像皮鼓的腹部。有人压住那里,大约嘴角汩出一点水,旁边又大喊: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众人便将燕子翻转提起来,也没倒出什么水,复又将她平放在地上,胸压,人工呼吸。
建成傻傻看着,好像那是个遥远的场面,不值得害怕,可是战栗转眼杀到,他打了个激灵,极度饥饿地走上岸,走到燕子尸体旁边,跪下来,揉她,推她,打她,好似演戏,可是她只是在鼻子那儿冒了一个难看的泡。
时间漫长起来,建成的膝盖磕着一块石头,慢慢传来痛,却是也不移动。建成不清楚为什么跪在这里,跪在这时,为什么要存在。
好像没有别的出路了。
许久,人群形成的圈才散开,三爷匆匆走过来,扔掉锄头便蹲下来叫唤:燕子唉,燕子唉,我是你三爷,听得到我说话吗?
三爷像母牛唤牛犊,唤得那么轻柔,可是只不过是再一次论证燕子死掉了。慢慢地,泪水像愤怒的汽油,被点燃起来,三爷凶狠地盯着建成,建成早就哆嗦起来。建成还是觉得冷,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三爷踢了建成尾椎一下,又踩了他大腿一下,说:你说话啊。
建成低着头,不说话。
三爷用拳头的关节试探了下建成的颅顶,建成觉得像是石头在敲,可是此时需要的不正是这样的惩罚吗?再没有比这样的惩罚更宽容大量的了。建成知道三爷手狠,狠点好。
三爷说:你害死了燕子,你害死了她。
建成低着头,不说话。很久过去了,建成在等待,却什么也没等到,倒是听到遥远的解劝声,算了算了。
建成一心听着三爷的举动,那巨大的脚掌踩在草上,悉悉索索,建成竟有些欢喜。那声音忽而消失时,时间凝滞,一动不动,建成又有些失落。夜虫在这寂静中,咕咕地叫起来,锅里的红薯大约凉掉了。
然后建成听到一声闷响,天忽然大亮。
锄头应该是打在他的颅顶了。
【国徽】
ZHONGHUA RENMIN GONGHEGUO;中华人民共和国;1997。
燕子喝第一口水时是故意的,那时候水还没漫过胸脯,她甚至是啄着头去喝的,水的味道浑浊而充满腥气,像是血吸虫全部跟进去了。燕子把它们呕出来了。燕子回头看了下岸,岸和空气有一根分割线,岸更黑点。
黄昏我们吃红薯(3)
岸上什么都没有。
燕子哭了,好像自己被夹死了,往前走,走不动,往后退,退不得,只有水流绕过战栗的腿柱往前哗哗地通过。建成要是匆匆赶来了就好,自己就敢往前走了,就敢扑打着水花了,可是他这么久还没来。他应该在我过门槛时问一声,他没问;他应该在我走到马路上时问一声,他没问;他应该在我走到河边时追上来,他没追。他是存了心了,铁了心了。跟他还不如跟条狗。
燕子这样悲戚地想,抽搐起来,脚下一滑,冷不防到了深处,好像一下踩到云里。燕子喊救命,却是一连吃下十几口水,好像皮筏撬起来,水挤着往里灌。好不易挣扎出来,眼睛又看到了不该看到的虚空,燕子沉下去,看到死神抓着她的头颅,往下按。
燕子张开手拼命抓,抓到一缕缕没有重量的水波,开始沉重起来,好像水面还有点光,却渐渐没了,世界漆黑一片,连声音都消失了。可她还是挣扎着出了一次水面,她听到巨大的扑打声,好像鸭子全部飞起来,然后又有两只有力的手箍死她的脚,往下蛮拖,要把她拖到无底洞里去。
燕子扑腾了几下,开始死,除却两只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四处乱捞外,全身似乎都已安静了。光亮越来越大,水底出现一条白炽的隧道,她脚轻点一下地,身子就飘好远了。她隐隐听到一点点声音,像是鲨鱼自远处游过来,大约自己可吃吧。
隧道的尽头种满了花,遍地是绿色,燕子好像靠近了,却始终靠近不了。后来,隧道圆周型的边沿裂开了一些,像是有石头砸向那里,接着,石头、房子、大山全部砸过来,隧道便破了,塌了,一股黑水朝外边一喷。
燕子的眼睛睁开,看到模糊的人脸大叫着探来探去。燕子觉得这是个好梦,自己被吵醒了,眼睛一闭,想回到梦里面去,却是怎么也续不起来,这个时候山峰重又重重坐到肚腹上,把她一下坐回到黑夜中。
她偏过头不停呕吐,水和食物呕出来了,胆汁也呕出来了。然后她眼泪花花地看着四周,看清了一张张脸,这个是小兵,这个是爱民,这个是老安,村里的人都在。燕子坐起来,说:我饿。
这些人却是不理他。
燕子说:我饿。
这些人却是走到另外的人丛里了。在那里,几只手电筒一动不动照射着,一个人躺着,头发湿漉,脸色惨白,鼻孔挂着血。燕子记不起来是谁,扶着地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回家里走,一边走一边说“饿死了”。走了有十几步,妯娌上来打她一巴掌,她才忽剌忽喇地醒了。是建成呀,那躺着的是建成啊。
燕子跌跌撞撞跑过去,拨开人群,拍打着死者的胸脯就嚎:建成啊,建成啊。
这个时候,一旁的三爷扯起她的耳朵,几乎就要扯下来了。燕子头偏向一边,看到建成的衣袖被扯破了。三爷说:知道怎么抓破的吗?
燕子犟着头说:不知道。
三爷说:是你老人家抓破的,人家救你死了你知道吗?你把人家害死了你知道吗?你这个狗瘪,你怎么有那么多死要寻?
这话像预制板一块块落下来,燕子眼睛瞪得很大,痴呆起来。那只手松开后,燕子感觉所有的钳制都消失了,自己空前地自由起来,竟是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跳着飞舞起来。
燕子确实笑了,笑完了就对妇女说:我好看吗?
妇女面带嫌恶,转过身去,燕子又巴住男子,说:我好看吗?
三爷实在受不了这骚劲,照着她的屁股踹过去,这一踹积累了所有的仇恨和力量。已经神经错乱的燕子嗖嗖地飞起来,身躯快速划过空气、蒿草,向着岸边的低地俯冲。在这急促的过程中,她尖叫了一声。
然后人们听到一声闷响。
人们说,她把一块大石头撞翻到水里去了。
一件没有侦破的案子(1)
十三年后,发生在岙城化工厂的那起案子,还像个未揭开的谜挠拨我的内心。那是个光天化日,工人们捧着饭盒,将龟裂的水泥场围起来,此起彼伏地说,昨天晚上还好好的,今天就没了。岙城派出所赵德忠警长带领我和小李两个实习生赶到时,看到一台人力板车正孤伶伶地趴着,没有了轮胎,情况好像残疾人被夺走一对假肢,委屈死了。
根据厂保卫科长的讲述,偷窃这只轮胎的难度不亚于偷窃银行。工厂四周是一米多高的围墙,墙上有铁丝网,合计有两米高,整个工厂只有一个大门,门口24小时有精干值班,厂内晚上也有巡逻队。而且,事发时刻,不少工人还在灯火通明的车间加班。
“这简直是挑衅。”
赵警长当过侦察兵,曾经将偷窃重要物资的战友送上军事法庭。他很快判断这是一起简单的监守自盗案件,他对我们说,流窜盗窃的前提是踩点,从目前条件看,外人很难掌握这里的财物状况和周边环境,而有数据表明,发生在工厂的盗窃案65%至80%系监守自盗。
赵警长说:可喜的是,这些人都住在厂宿舍,并没有离开工厂一步。
我们和保卫科长拟定了一个计划,就是由他召集车间长,由车间长召集组长,由组长召集工人,分期分批进行询问。问题有两个:凌晨三点到五点你在干什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当时在睡觉或上班?
工人们回答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他回答时会出现什么生理反应。赵警长命令我和小李当好测谎仪,死死盯住回答者的动作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