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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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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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有个说法“知识青年需要农村,农村需要知识青年”。如何发挥知识的作用,是需要动用智慧和知识的。知青中,有的早起去各家收粪便,做沼气实验;有的翻书,研制科学饲料。这很像报纸上先进知青的事迹,难怪,后来我们也成了先进知青。
  我能干的就是出黑板报。村里上工集合处,有一块泥抹的小黑板,黑色退得差不多没了,我原先以为是山墙上补的块墙皮呢。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用墨刷了一遍,随便找了篇东西抄上去,重点是显示我的美工才能。完成后,煞是光彩夺目(当时还没抢眼球的说法),从老远的山上,就能看见这鲜亮的黑方块,周边更显贫瘠苍凉。后来,收粮沟一个知青出的黑板报,被人们“传颂”了好一阵。有一次我买粮回来,就听说:“北京有人来看咱村的黑板报了,说知青文艺宣传搞得好。”我后来跟公社的人打听,才知道来者是刘春华,他画了《毛主席去安源》,是当时的北京市文化局局长或副局长。
  后来,黑板报发展成了一本叫《烂漫山花》的油印刊物。这本刊物是我们发动当地农民和知青搞文艺创作的结晶。我的角色还是美工,兼刻蜡纸,文字内容没我的事,同学中笔杆子多得很。我的全部兴趣就在于“字体”——《人民日报》、《文汇报》这类大报的字体动向;社论与文艺版字体、字号的区别。我当时就有个野心,有朝一日,编一本《中国美术字汇编》。实际上,中国的字体使用,是有很强的政治含意的,“*”期间更是如此。可我当时并没有这种认识,完全是做形式分类——宋体、老宋、仿宋、黑宋、扁宋、斜宋的收笔处是否挑起,还有挑起的角度、笔画疏密的安排,横竖粗细的比例。我当时的目标是用蜡纸刻印技术,达到《解放军文艺》的水平。在一个小山沟里,几个年轻人,一手伸进裤裆捏虱子,一手刻蜡纸,抄写那些高度形式主义的豪迈篇章。《烂漫山花》前后出过八期。创刊号一出来,就被送到“全国批林批孔可喜成果展览”中。现在,这本刊物,被视为我早期的作品,在西方美术馆中展出。不是因为“批林批孔”的成果,而是作为蜡纸刻印技术的精美制作。

徐冰:愚昧作为一种养料(6)
一个人一生中,只能有一段真正全神贯注的时期。我的这一时期被提前用掉了,用在这不问内容只管倾心制作的油印刊物上了。
  后来我做了不少与文字有关的作品,有些人惊讶:“徐冰的书法功底这么好!”其实不然,只不过我对汉字的间架结构有很多经验,那是“*”练出来的。
  美院
  说实话,当时我非要去插队,除了觉得投身到广阔天地挺浪漫,还有个私念,就是作为知青,将来上美院的可能性比留在城里街道工厂更大。上中央美院是我从小的梦想。
  由于《烂漫山花》,县文化馆知道有个知青画得不错,就把我调去搞工农兵美术创作,这是我第一次和当时流行的创作群体沾边。我创作了一幅北京几个红卫兵去西藏的画,后来发在《北京日报》上,这是我第一次发表作品。
  正是由于这幅画,上美院的一波三折开始了。为准备当年的全国美展,这幅画成了需要提高的重点。那时提倡专业与业余创作相结合,我被调到中国美术馆与专业作者一起改画。有一天在上厕所的路上,听人说到美院招生”四个字,我一下子胆子变得大起来,走上前对那人说:“我能上美院吗?我是知青,我在这里改画。”意思是我已经画的不错了。此人是美院的吴小昌老师。他和我聊了几句,说:“徐冰,你还年轻,先好好在农村劳动。”我很失望,但转念一想,他怎么知道我叫徐冰,一定是美展办已经介绍了我的情况。当时几所重点艺术院校都属“中央五七艺术大学”,江青是校长。招生是学校先做各方调查,看哪儿有表现好又画的好的年轻人,再把名额分下去。从厕所回来的路上我就有预感:为了招我,美院肯定会把一个名额分到延庆县。
  那年招生开始了,北大、清华、医学院、外院的老师都到延庆招生,找我谈过话。我母亲打来电话叮嘱我,不管什么学校都要上。我却没听,一心等着美院来招我。我知道,如果学别的专业,这辈子当画家的理想就彻底破灭了。招生结束,别人都有了着落,而美院的人迟迟未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一天,在路边草棚里避雨,有几个北京人说招生的事,我心里一激动,美院终于来了!细问才知道是电影学院招摄影专业的。看来美院是没戏了,学摄影多少沾点边,我把画给他们看,他们当场就定了,我的材料被送到县招办。正准备去电影学院,美院的人终于来了,双方磋商,还是把我让给了美院。后来北影孟老师对我说:“你已经画得很好了,电影学院不需要画得这么好。”后来同队的小任顶了这个空缺,日后成了国家第一“御用”摄影师,许多国家领导人的重要活动,都是由他掌机拍摄。
  好事多磨。由于山洪邮路断了,等我收到美院通知书,考试日期已过了好几天。收到通知书时我正在地里干活,连住处都没回,放下锄头就往北京的方向走。走到出了山,搭上工宣队的车,直奔美院。我身穿红色跨栏背心,手握草帽,一副典型的知青形象。主管招生的军代表说:“还以为你们公社把你留下当中学美术老师了。考试都结束了,怎么办?你自己考吧。”他让我先写篇文章,我又累又急,哪儿还写得了文章?我说:“我先考创作吧,晚上回家我把文章写出来,明天带来。”他同意了。我自己关在一间教室“考试”,旁边教室老师们关于录取谁的讨论,都能听见。当时毛选》五卷刚出版,我画了一个坐在炕头读《毛选》的知青,边上有盏小油灯,题目叫“心里明”之类的。晚上回到家实在太累了,我给笔杆子同学小陈打了电话,请他帮我写篇文章,明天早晨就要。老同学够意思,第二天一早,一篇整齐的稿子交到我手里。那天又在户外画了张色彩写生,考试就算结束了。和军代表告别时,我请求看一下其他考生的画。他把我带到一间教室,每位考生一个墙面,一看我心里就踏实了。我画的那些王式廓风格的农民头像,外加几本《烂漫山花》,分量摆在那儿,我相信美院老师是懂行的。

徐冰:愚昧作为一种养料(7)
我又回到收粮沟——这个古朴的、有泥土味的、浸透民间智慧与诙谐的地方,这个适合我生理节奏的生活之地。最后再“享受”一下辛苦,因为我知道我要走了,我开始珍惜在村里的每一天。半年过去了,仍未收到录取通知书。在此期间,中国发生了很多大事。“*”结束了,高考恢复了。我私自去美院查看是怎么回事。校园有不少大字报,其中有一张是在校工农兵学员写的,是拒收这批新学员而重新招生的呼吁。我心里又凉了,开始考虑在农村做美术老师的事。
  没过几天,录取通知书却来了,我终于成了中央美院的学生,我将成为一名专业画家。我迅速地收拾好东西,扛着一大堆行李,力大无比。村里一大帮人送我到公路上。走前五爷专门找到我,说了好几遍:“小徐,你在咱村里是秀才,到那大地方,就有高人了,山外有山。”这太像俗套文学或电视剧的语言了,但我听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心想,我真的可以走了,收粮沟人已经把我当村里人了。
  美院师生经过激烈争论,还是把我们这批人当做77级新生接收了。我的大学同学与中学同学截然不同,过去个个家里都有问题,现在的同学“根正苗红”,我像是成功混入革命队伍的人。这些同学朴实平淡,人都不错,我们和谐向上。
  当时是入学后才分专业。我填写志愿书,坚决要求学油画,不学版画和国画。理由是:国画不国际,版画大众不喜欢。其实院里早就定了,我被分到版画系。事实上,中国版画在艺术领域里是很强的。那时几位老先生还在世,李桦先生教我们木刻技法,上课时他常坐在我对面,我刻一刀他点一下头,这种感觉现在想起来也是一种幸福。好像有气场,把两代人的节奏给接上了。
  中国社会正万物复苏,而我把自己关在画室,在徐悲鸿学生的亲自指导下画欧洲石膏像,我已相当满足了。我比别人用功得多,对着石膏像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新陈代谢似乎全停止了。别人都说我刻苦,但我觉得坐在画室比起蹲在地里薅箍子,根本不存在辛苦这回事。
  美院一年级第二学期,最后一段素描课是长期作业,画“大卫”。美院恢复画西方石膏像和人体模特,是新时期艺术教育标志性的事件。画“大卫”对每个学生来说也是“标志性”的。两周的课结束了,接着是放寒假。我那个假期没回家,请过去学画的朋友过来一起画,也算是分享美院画室和往日情谊。
  寒假我继续画同一张作业,是出于一个“学术”的考虑;我们讲写实,但在美院画了一阵子后,我发现很少有人真正达到了写“实”。即便是长期作业,结果呈现的不是被描绘的那个对象,而是这张纸本身,完成的只是一张能够体现最帅的排线法和“分块面”技术的画面,早就忘了这张画的目的。我决定,把这张“大卫”无休止地画下去,看到底能深入到什么程度,是否能真的抓住对象,而不只是笔触。一个寒假下来,我看到了一个从纸上凸显出来的真实的“大卫”石膏像,额前那组著名的头发触手可及。深入再深入,引申出新的“技术”问题——石膏结构所造成的光的黑、灰、白与这些老石膏表面脏的颜色之间关系的处理。(这些石膏自徐悲鸿从法国带回来,被各院校多次的翻制,看上去已经不是石膏了,表面的质感比真人还要丰富和微妙。)我在铅笔和纸仅有的关系之间,解决每一步遇到的问题,一毫米一毫米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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