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的一线光
广田知道什么叫做穷途潦倒。
她已不能负担生活费用。
女儿绵绵只有两岁大,刚会走路,但她已经把保姆辞退,可仍然入不敷出,账单像雪片似飞来,
付了这叠,那一叠又来了,广田疲于奔命。
家居开始肮脏,广田外形渐渐邋遢,孩子身上有股味道。
广田觉得她应付不了。
她向娘家求救。
抱着幼儿到父母家,事前已与他们通过电话,说有事商量。
到的时候天还未黑,父亲仍一贯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连头都没抬起来看她。
已退休的老父有两张床,白天躺长沙发上整日瞪着屏幕,不言不语;晚上回到睡房,那里有
正式睡床。
旁人来了,只得站着,或是坐椅子。
广田的母亲异常紧张生硬:“有什么事?”
广田一看情形,就知道免开尊口,一切无望。
可是母亲还这样说:“你父亲听见你要来,立刻同我说:她有事找人商量,你可以帮她便帮;你若不能帮她,叫她走,千万不要叫我,与我无关。”
广田听得呆了。
她定定神:“呵,我是找你们商量,绵绵要读书了,是学中文呢,还是注重英文?”
她母亲见是这种问题,忽然松了一口气,脸上绷紧的肌肉十分戏剧化地松下来:“咄,原来
是不相干的事,吓得我嘴巴干得像铁皮。”
广田羞愧,令亲生父母见了她如见鬼魅一样,一定是她的错。
她轻轻站起来:“我走了。”
她父亲忙不迭自沙发里跳起来替她开门,恭送她离去。
广田轻轻抱起女儿,走到门口。
她茫然想,将来,把这段情节写进小说去,读者会相信吗?读者能接受吗?
街角面包店有人排队买刚出炉面包,香传十里,广田不由得也去排队。她买了一只面包,给绵
绵拿着吃。找到公共汽车站,回自己的家去。
到了家,斟杯水给小孩后,她拨电话给表姐广泰。
可以听到广泰那边水声哗哗,她一边说话,一边洗碗,也是个内外兼顾,分秒必争的家庭主
妇。
“你也是,竟企图向两老借贷。”
“是,是我的错。”
“对老人来说,那一点节蓄即是命根。”
广田不出声。
“你究竟什么光景了?”
广田答:“很窘。”
“当初叫你不要嫁洋人。”
广田垂头。
“你不听。叫你不要做女作家,你又不听。”
“是,是我自取其辱,自掘陷阱。”
“那人回澳洲老家去了,君在何方?悉尼,柏斯,抑或堪培拉?”
都被他们说中了。
“稍微有脑的人都劝你这条通往死亡谷的路不可走,你偏偏不信。”
广田语塞。
半晌,她说:“我父母从来没问过我女儿叫什么名字。”掩着脸,觉得彻底失败。
“你本来想与两老商量什么?”
“想请他们代管孩子,让我出去工作。”
“你真异想天开,他们对那洋人深恶痛绝,怎么会替洋人带孩子。”
“可是,那也是我的孩子。”
“他们对自甘堕落的你更加厌恶,在亲友面前无法抬起头来,人家女婿女儿住大屋开大车,
假日带了司机女佣水果糕点回娘家,你又提供什么服务?”
“广泰,给些鼓励好不好?”
广泰叹口气:“我上星期见过广超,才说起你,真不知你怎样才可以自这个无底洞里爬出来。”
到这个时候,广田发觉她又一次愚蠢地找错对象,只得说:“绵绵哭了。”
她挂了电话。
广田用手掩着脸。
少年时,四个表姐妹中数她最聪明最漂亮,她念英文学校,她们三个读中文。
想清楚了,她们从来都不大喜欢她。
今时今日,王广田电话一到,都猜到她不是想借就是想赊,匆匆打发她是正经。
末路了。
孩子累得睡倒在床角。
看样子,她得走最后一步了。
她累极,不吃喝,熄了灯,睡觉。
第二天,王广田抱着女儿到政府部门去申请救助金。
柜台后的公务员板着一张脸,以事论事,像是对王广田这种社会渣滓早已生厌。
“单身母亲?丈夫呢?”
“不知所踪,遍寻不获。”
上一次打长途电话到悉尼寻人,朋友在那边对妻子说:“又是那女人来找丈夫。”
非常厌恶的语气。
短短三年间,王广田从一个有前途的新进作家沦为弃妇,人见人怕。
最坏的地方是,她已经习惯忍耐这种脸色。
忍声吞气,最终变成社会的脚底泥。
走错一步。
不不,两步三步无数步,做什么写作人,应当去教小学生,收入稳定,职业高尚。
广田的头越垂越低。
那政府公仆忽然说:“天气凉了,孩子应添件衣服。”
广田诧异抬起头来。
什么,还有人关心她?
对方继续说:“才二十岁出头,大把前途,切莫心灰,江湖救急,过了这一段困苦时刻,大可
东山再起,找份工作,发奋向上,扬眉吐气。”
广田怔怔落下泪来。
这好比横风横雨,衣履尽湿的时候,有人借伞替她遮一遮。
她点点头:“谢谢你。”
那公务员又低下头,不再言语。
原来是一个冷面热心人。
广田抱着孩子回家去。
电话录音里全是房东留言:“王小姐,欠租可否缴付?已经三个月了,切莫叫我召警,付不出请尽快迁出。”
广田忽然微笑。
她推开窗户,旧型屋村四邻都在装修,碰碰嘭嘭,不住敲击,吵得不能宁神,但是绵绵却一
声不响,吃了睡,睡了吃,不管其他,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她会说话了吗,不知道,广田没有心思同她讲故事或聊天,只让她蹲在地上一个人玩。
这样下去,母女真会死在一起。
就算再站起来,不知要挣扎多久,才能走出这死暗的幽谷。
广田有点讶异,是怎样落到如此田地的?
忽然,她吸进一口气,走进浴室,放一缸温水,把女儿放进去,跟着自己也踏进浴缸,与幼
儿一起洗澡。
肥皂都薄了,找不到新的;洗头水只剩一点点,没有干净毛巾;这家,也年久失修。
一切杂物用品,都需不停地、恒久地自超级市场抬回应用:卫生纸、洗衣粉、牙膏牙刷……
做人真烦。
小小绵绵浸浴有说不出欢喜。帮她擦干身体,看上去判若二人,她皮子雪白,双眼晶莹,头
发泛着金光,不折不扣是个漂亮的小小混血儿。
广田同她说:“妈妈没钱了,山穷水尽,油尽灯枯。”
在抽屉底找到最后一套小衣服帮她换上,呵,太小了,孩子不停长大,衣服鞋袜要不住更新。
母女坐在混乱的客厅中央。
广田问自己:现在,又做什么好?
吃面包度日已有多月,幸亏今日面包牛奶售价廉营养高,并无不妥。
她用手撑住头,把女儿放到托儿所吧,放弃写作,找一份工作,无论是接线生、售货员、快
餐店都好,搬到租金更加低廉的地方去……
电话在这时响了。
广田吓一跳,谁?莫非又是房东追债?
这样逃避真不是办法,她鼓起勇气,拿起听筒,打算再恳求宽限。
是一个陌生的但和颜悦色的女声:“是王广田小姐吗?”
广田如惊弓之鸟:“谁,什么事?”
“王小姐,我叫许方宇,是承德浩勋律师行的代表,我本人也是一名律师,受当事人委托,
想来探访你。”
广田糊涂:“律师,找我干什么,因为欠租?”
“不不,我来看看你需要什么帮助。”
“帮助,需要?”广田听在耳中,像是听到陌生的外语似的。
“我就在附近,十分钟后可以到府上,方便吗?”
“你当事人是谁?”
“这点恕我不能透露,他坚持隐名。”
广田问:“你愿意帮助我?”
“正确。”
“我在家等你。”
放下电话一看,绵绵抱着一只小皮球睡着了。
因有客人来,广田才发觉家里是何等脏乱。
茶杯都没有,茶叶罐空空如也。
咖啡、黄糖,早已用罄,拿什么招呼客人?
听她口气,一上来就用帮忙二字,又好像对她的情况甚有了解,算了,出丑就出丑吧。
不到十分钟,就有人按门铃。
广田去开门。
本来应当提防陌生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过广田已经没有选择,她急需同情。
她请客人进来。
许律师有一张秀丽的鹅蛋脸,穿浅灰色套装,戴珍珠耳环,微笑可亲。
她一手拿着公事包,另一手捧着热咖啡及松饼。
她笑说:“你好,我可以叫你广田吗?”
比广田所有朋友都亲切。
她走进小公寓,并没有大惊小怪,像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她坐在沙发旁,看见小孩。
“嗯,这是小绵绵吧。”
“是。”广田垂下头。
许律师轻轻除下羊毛披肩,小心盖住孩子。
“来,我们谈谈。”
广田轻轻问:“谈什么?”她无奈地摊摊手。
“广田,你是一个写作人。”
“是,我挣扎三年,尚未成名,作品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