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荒轶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八里荒轶事- 第6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天色晦暗,前面碰到一个在雪路上赶羊的人,跟她打着招呼说了几句 含含糊糊的话,那话被风抢去了;那话在那人匆匆地走过后让端加荣回忆 了半天,说的好像是狼。狼?! 
     狼与这风雪,这天色,这羊和挥鞭赶羊的人…… 
     端加荣是走到她的八里荒地头遇见一只狼的。本来她可以迅速地回到 她的窝棚,可她看看自己戴的电子表,时间还早,虽然天色看起来快近晚 了。她在路上想着如果我不去这么求他们,如果我自己能刨出二十五块半 不求他们,刨出五亩——我现在已刨出了十一块了,我还有劲儿,心中的 热望还没冷却,希望还没死去,我就省得这么一遍一遍热脸贴冷屁股找各 级领导被他们看轻被他们羞辱,被他们误认为神经病。因为我拥有了五亩 地,又离前夫王昌茂远了,就算洪大顺不答应,他家不认我,我也不靠男 人能生存了。要男人干什么呢,我所见到的男人,想依靠也依不了啊,他 们哪叫男人啊,就像是些没有目标的野牲口,像些没头苍蝇,你无论怎么 努力也难换来一个男人对你的温热,不是让你遍体鳞伤,就是让你声名狼 藉,遇事了就用酒来麻木自己,或打老婆娃儿出气。我如果努点力,拼点 命,我会比他们活得更好!……这么想时,她就站在了自己这一个秋冬搬 石挖土砍树根垒起来的一片田地面前。可是,她看到了田头蹲着一个黑糊 糊的家伙,那家伙眼又闭着,使你看不清它是个什么活物,仔细想想该不 是自己砍的来不及火烧的刺蓬吧?可记忆不会这么糟糕,我的田块里从来 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算不干净,蒙了雪,也不会黑糊糊一片。就想到鬼。 这八里荒是有鬼魂的,还有山精木魂,山混子,野人“家家”(外婆);有 那五个武汉知青的冤魂哩……这样的念头都是一闪而过的,端加荣的判断 最后只在野牲口进而在熊瞎子和狼之间。最后的意识定格在“狼”上面。 
      “哪个?!”自己的寒毛已经竖起了,话一吼出口,身子就提紧了,就 拿出那个买的钁头。 
     没有回音。那东西还是那么蹲着,蹲在白皑皑的雪地里,透着诡诈的 森凉。 
      “我砸啦!”她这一声喊去,手上的镘板也就狠狠地掷去了,可惜没有 打着,打在雪地上,溅起雪粉,那东西倏地就跑。端加荣从喉咙深处发出 了比野兽更恶躁的嗷叫:“嗷呀——”她同时跑过去捡钁板,从那雪地上摸 到了钁板,又朝前面奔跑的东西砸去,又捡石头,一块一块地向林子里砸 去。 
     后来,她害怕了,腿软了,连钁板也不要了,拔腿就向自己的窝棚猛 跑,边跑边喊:“大顺!大顺来呀,打狼呀!……” 
     端加荣发着高烧,洪大顺给她烧了一碗姜汤端给她喝,还给她的颈上 和背上刮了痧。这个女人的颈上、背上全是骨头,皮肤黄黄的,松松的。 他去摸她的脉,脉跳得凶快,就像是跑了几天几夜没停下来似的。还说着 胡话,喊“娘”,喊“爷老子”,喊“王天”和村长刘绍五的名字。这个女 人张大着嘴巴,像一条旱坡上的鱼喘气,气急,带着死亡的呢喃,基本上 疯了,认不出人,眼前金花四溅,被鬼魂缠身。两个女儿睁着小羊般的眼 睛望着乱喊乱叫的她,不停地颤抖。 
     这个屋里鬼气袭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深夜的风在林子里放 大了声音,像一群发病的病妇,像端加荣们,在外头与她呼应。洪大顺端 着那个散发着辛辣气味的碗,看着这屋子里病的病,小的小,他掰着脚不 知如何是好。有时候同情心大增,有时候又恨不得抽腿拍屁股跑了。 
     后来床上的病人渐渐平息下来了,世界安静了。洪大顺翻出来两根棒 棒糖,给两个女儿说:“你们的妈给你们买的。” 
     他看她们吃糖,小心翼翼地吃糖,四只巨大的眼睛像四颗寒星,可可 怜怜地瞅着他。洪大顺直打瞌睡,对她们说:“你们睡吧。” 
     第二天,端加荣醒了,可头依然沉,像有千斤磨盘压在头上,昨夜的 经历像梦一样。可她的烧退了。洪大顺就说他有事要回去一下,到时再给 她弄些生姜来。洪大顺说:“那我走了,你们小心一点。”端加荣知道留不 住他。可没一个男人,她毕竟心虚。她发现,在这样的地方,身边不能没 有男人。她想错了,没有男人你会十分可怕的。 
      “走吧走吧。”端加荣不耐烦地说。 
     洪大顺心里想飞跑,可脚步又期期艾艾,欲行又止。这样的男人真是 难受。她又说了一遍:“走吧走吧。” 
     洪刘顺满脸歉意,加上没睡,年轻的脸上蜡黄蜡黄,眼睛充血,就像 用红色染过一样。 
      “你今天就不出去了,特别是晚上,要把门关好。” 
      “晚上你不来啊?”她问。她傻乎乎地问。 
      “晚上……”洪大顺总是不想来的,洪大顺说,“晚上再看吧……我去 田头转转。”他拿起了一根当柴烧的树棒子,“肉还有,我到时拿些白菜 来……” 
     狼就是他的肉引来的,是洪大顺引来的。可他不会这么说。他也是好 心。端加荣和两个女儿吃着在吊锅上煮的野羊肉和一些杂拌菜,想着下一 步怎么办的事。她当然还得去搬石头开荒,她不能因为狼就把她的宏大的 计划给中断了。她不会这么容易半途而废,落荒而逃。她咬着牙,每当这 时她就要紧咬牙关挺过去,不能打退堂鼓。 
      “回去吧,妈。我们回去好吗?”二丫突然对她这么说。 
      “不。” 
     她的二女儿已经背上背篓了,双手揽在背绳上,手上的冻疮看着都心 疼。 
      “不。”她又说,这是对自己说。她背上背篓。 
     那个她恨的男人,那个她的前夫,如果把他叫来,对付一阵子,也就 好了。把两个女儿送回去,她一个人在这儿?这当然也好,可是,她就打 败了,就等于是向前夫屈服了。为了争这口气,她要把两个无辜的女儿绑 在这儿,绑在一起,成为悲壮的胜利者。 
     有一回她真的是想下去叫前夫王昌茂的,可当女儿这么一说,她却打 消了这个念头。 
     这个晚上,发生了一点事。 
     这天因为风雪又起,刚出门的端加荣又回来了。到了下午,洪大顺顶 着风雪给她送来了白菜。她的心一热,她的心很热。洪大顺脚一颠一跛的, 在这么大的雪中,走这么远的路又跑来,给她送白菜和生姜,着实让她感 动了一阵子,就赶快做饭给他吃。还有酒,是洪大顺自己带来的。正开锅 喝酒时,她的前夫从天而降,推开棚门,是一个被白雪覆盖了全身的雪人。 是来看她们的,提着一只毛锦鸡,是只死的。 
      “你?!” 
      “你!” 
     两个男人就这样怀着微笑的仇恨打过了招呼,两个人一个站着,一个 在木桩凳子上拿着筷子,抹着嘴,却动弹不得。 
     两个女儿就去喊她们的爹。这一喊把紧张的气氛就冲淡了。端加荣就 说: 
      “你吃饭了没啦?” 
     他就坐下来,王昌茂就坐下来,就望着洪大顺的筷子和酒、咕噜咕噜 的锅里。 
      “那就吃啦。” 
     端加荣拿来杯子,给前夫倒酒。 
     两个生死冤家的男人这就坐下来一起吃酒,一起喝。这种一起吃酒的 时候过去有过,过去王昌茂要贷款时经常这么吃过,喊洪大顺掰子这么吃 过,还碰杯,杯子碰得咣当响。今天没碰杯,也没有发生战事;发生战事 过去也多了,两个人打得死去活来,鼻青脸肿,动锹动扁担,打得两个人 都瘫了,加上端加荣,都瘫了,瘫在床上像快死的病人。今天各自喝了几 口,搛各自的肉吃,王昌茂就要把沉闷的、快爆炸的气氛冲破。王昌茂张 着牙齿说: 
      “毛锦鸡吃了饭我给你剐,我给刘村长也提了两只去了,我要他一定 不给你调地!” 
     他大声地说,大大咧咧地岔着腿,在洪大顺洪掰子的面前。 
     端加荣知道他从大雪里进来,火烤了,酒喝了,暖过来就要闹事了, 他肯定心想不见自己的仇人,可恰恰在这里见到了仇人,见到了最不想碰 见的人。也恰恰,端加荣心里大呼悲兮——咋就在这里让他们两个碰上了! 
      “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不让我调地?”端加荣问。 
      “我就是不让你调地,不让你到二组去。我说你搬出来就是为了他, 果真你就是为了跟他在一起。” 
      “他就给我拿了两蔸白菜来,就走的。” 
      “这肉呢?这野羊子肉未必是你偷来的?” 
      “你姑娘在吃咧,不是我一个人在吃咧!”端加荣提高了嗓音。她要镇 住王昌茂,她生气,他一次次阻止她,阻止她的幸福,像一个恶魔缠住她。 为什么还给村长去说这个?村长的口气会慢慢松的,可他这么一闹,调地 不就要彻底泡汤了吗? 
     洪大顺不说话,洪大顺不说话是对的,吃着,还烤着腿上湿湿的裤子。 他不说话,却不能走,走了王昌茂就占了上风,说不定会闹起事来。他不 走,就可以镇住王昌茂,至少与他形成对峙。洪大顺那么吃着,搁着酒杯, 很少喝。王昌茂喝去了几杯。 
      “你不让村长调地,是不是想逼死我们母子三个?逼死了有你哪一点 好?啊?” 
      “老子就是不准你跟别人。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哪个想跟你,我就 跟哪个拼命!”王昌茂说。 
      “嘿嘿!”洪大顺笑了,主动跟王昌茂碰杯,“来,把这个干了。” 
     洪大顺今天拿捏得很准,没让王昌茂发炸,这样就把场面控制住了。 洪大顺说狼,他转开了话题,说端加荣你昨天让狼吓了,对王昌茂说她让 狼吓病了。 
      “狼?”王昌茂当即脸就变乌了,说我还不是今天要到这里睡的。那 是撵洪大顺快些走。他看他不得,看了就不舒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