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肖南- 第13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一听便明白有什么事,八成是为了那个同远书社黄老板的二小姐。这种事我本来早已经习惯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早晨,心里突然感到沮丧起来,如果说头两个月还能强打心思,现在,却连强打的心也没了。 

 

*** 

 

走路去刘义勉家,也不过半个小时的路程。站在那熟悉的门口,我稍稍有点紧张,雕花的铁门旧了很多,大致还是老样子。 

 

开门的是个中等个子的老人,穿着干净的长衫,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但还算礼貌,后来他听到我说要找绮真便笑了。 

 

“我想起您来了,您不记得我了,李少爷?” 

 

我仔细看看他,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 

 

“小时候,您和肖少爷常常来找我们大公子,还去过铺子里。” 

 

原来老人姓周,是刘家的老朋友,一直在刘家当经理,刘家去了上海以后,他便暂时租了这房子。周先生告诉我说刘家人已经转手了北京的生意,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再回来了。 

 

我点点头打算离开,周先生却说让我等等,转身进去,不一会儿拿了几封信出来。 

 

“这是最近两个月寄给他们的信,估计也没有什么着急的,李先生若是能见到二小姐,不如就拿了去。” 

 

我想了想接过来。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我抬头,周先生困惑地挠了挠头道: 

 

“头一阵子,有一个月了吧,有人去铺子里来找我,说是大公子小时候的朋友,问了我好多关于大公子的事,我还跟他们提到了肖少爷,后来……我觉得有点奇怪,既然是大公子的老朋友,怎么他们好像不认得肖少爷。” 

 

我一惊,问道:“他们看起来什么样子。” 

 

“说不上来,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有一个说东北话,不过……看起来不太光明正大的样子,说话的时候似乎……犹犹豫豫的。” 

 

我点点头,见再问不出其他,便弯腰告辞,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那两个人,是哪里来的呢。 

 

 

 

 

 

(十六) 

 

初三演的是折子戏,按着规矩,黄二小姐和她姨妈来得稍晚,打过招呼坐下来,第一出已经唱完了。 

 

黄小姐算是半新潮的人物,穿着撒袖的旗袍,剪了头发却还留着老式的燕尾刘海儿,一把檀香扇把下巴颏儿遮得滴水不漏。姆妈看起来好像很满意,频频让茶,又让人送了热手巾帕子给黄小姐擦手,我只管木头人一样装作认真看戏。 

 

过年,一个晚上都是热闹戏,大登殿、窦尔敦看得我头昏脑胀,好容易快到散场了,偏偏就来了一出昆曲《思凡》。 

 

台上台下顿时清静下来,偶尔角落里传来一两声咳嗽。这出戏纯用吹腔曲调,一管洞萧托着那小旦细细的声音,情思袅袅,别有一番回肠荡气。过了两句诵子,便到了那山坡羊,这思春段落我也曾听得无数遍,偏就今天,那小尼姑唱得格外恨绝。 

 

“……他与咱,哎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碓来春,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那曾见死鬼带枷?阿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四周渐渐空明起来,似乎所有的人都退去了行踪,只剩下我和对面舞台上那个耐不住孤独的女孩子,她一边挥舞着拂尘,一边大着胆子倾诉自己的愤懑和誓言。 

 

这一刻,我渐渐忘了秀明的劝解,忘了肖南的婚姻,忘了他的冷落和不满。肖南喜欢那个梳着辫子的女子,肖南胸怀大志保家卫国无暇看我,但那又怎样呢,我只知道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只要有一天我还惦记着他,心心念念担心着他,别的什么就都不重要了,好啊歹啊的,都是我一个人的事。这小尼姑有勇气逃下山去,我,为什么没有勇气继续承担爱上肖南的后果。 

 

看着台上活泼的人影儿,我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不再注意姆妈和局促的黄小姐,我一心一意听那小旦随着一管洞箫、两片响板,且舞且唱: 

 

“……奴把袈裟址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从今去把钟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好!”我跟着大家一起大叫。 

 

等到那私逃出山的小尼姑舞动拂尘,一双媚眼觑着台下,秋波横流地唱道:“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时,我已经实在忍不住,呵呵地笑出声来。不经意一扭头,正看见黄家小姐拿眼盯着我,可能是乍见我忘形,惊讶地一时忘了她的檀香扇,露出下巴上一颗才起的红红粉刺来。 

 

我此刻心情大好,冲着她笑笑道:“黄小姐,我真的是很喜欢这小尼姑呢。” 

 

谁知就那一句话,不仅气走了黄小姐,还害得姆妈三天没有理我。 

 

我心情却不坏,气走了黄小姐,对于我,不过是少干了件缺德事。如果我心里放不下那个冷心冷面的人,就让我先带着他去游荡吧,等到那一天我真的不在乎了,我再把他连根扔掉不迟。 

 

时局似乎还算稳定,过了十五,我就打点行装准备去上海,爸爸问我去哪里,我说我要回长乐门。 

 

爸爸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爸爸和我之间已经不复三年前的剑拔弩张,见他伤感,我强笑道:“爸,不打算再带人把我抓回来了?” 

 

“抓你干什么,要你去打仗吗。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好好吹你的萨克斯管。” 

 

我不觉感到惭愧,没办法,即便日本人已经兵临城下,我依然没有太多激愤之情,或许,我的血生来就是温凉的。 

 

爸爸却没有那意思,见我面有愧色,反而拍着我肩膀说:“去吧,阿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一个家里,只要有一个英雄就可以了。” 

 

*** 

 

长乐门还是老样子,只是小建却已经不在了,胖经理说小建去参军了,他说的时候很自豪,似乎夜总会的提琴手去当兵,他这个老板也算跟着抗日了。经理也很高兴我能回来,乐师们有的去避祸,有的去参军,班子都快搭不起来了,我这个时候回来,无异于雪中送炭。 

 

要知道即便是国难当头,还是会有人来跳舞寻欢的。 

 

我收拾好后就去了刘家,绮真和她的父母见了我格外热情,我没有提任何关于刘义勉被捕的消息,只是把那封藏了半年多的信交给了他的爸爸妈妈。三个人让下人陪我,相扶着到楼上卧室里去了。 

 

后来只有绮真下楼,红着眼圈儿送我,看我走叮嘱我一定常来看他们,我知道他们的心情,就答应了。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刘家,来来往往的一直到了初夏。 

 

*** 

 

我们是七月九号才听说北平告急的,当时脑袋烘烘乱响成了一片,我立刻跑去邮局给家里发电报,爸爸还罢了,那是他的职责,这种时候,妈妈可怎么办。 

 

第二天,我买好了回北平的火车票,让爸去安心打仗吧,我再没有用,总能护着妈妈流亡吧。 

 

正准备走,绮真风风火火地来了,手里的电报捏得几乎出了水。却是爸爸发到刘家的,说是妈妈已经和其他家属撤往重庆了,看完电报,我长长松了口气。 

 

“我们也要走了,李同。”绮真对我说。 

 

“去哪里?” 

 

“北平打起来了,日本的上海驻军也不会等得太久,爸爸已经买好了去香港的船票,我们下个星期就走。” 

 

我心情沉下来,和刘家这么多年的缘分,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再见面。 

 

“李同,一起走吗?” 

 

“我……,”我犹疑,无论重庆还是香港,似乎都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我……留在上海,反正我一个男人,哪里都没关系。” 

 

“那,你不如住到我们家去,冯嫂也说要搬到江苏老家去了,我妈正发愁找不着人看家呢。” 

 

我想了想,这倒是,反正那里离长乐门也不远。 

 

“李同,拜托你……,”绮真见我没说话,以为我不愿意,说着说着,突然眼眶就红了,“要是哪天,我哥突然……回来了,也省得找不着个……认识的人。” 

 

*** 

 

就这样,我住进了刘家那个灰白色的两层小楼,当刘家父母和绮真坐上那辆黑色轿车的时候,我有片刻的犹豫,我应该告诉他们义勉哥被捕的消息吗,还是让他们就这样带着那封信里的安慰离开。 

 

正想着,却见绮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强笑着对我说: 

 

“李同,放好了我们在香港的地址,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记着……让他去找我们哦!” 

 

她说完的时候,已经是泪眼婆娑了,我再没有犹疑,追两步缓缓离开中的车子,认认真真地应道: 

 

“绮真,我一定不会忘的!” 

 

“再见,李同!” 

 

*** 

 

七月二十九日北平失陷,宋赭源逃往保定。三十日,天津失陷。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而我们,败得出乎意料地快。 

 

长乐门里终于再没有人来跳舞了。这天傍晚,我陪着胖胖的经理最后两个离开,经理悻悻然地锁上大门,转身递给了我一叠钞票,笑道: 

 

“李同,我们终于彻底散伙了。” 

 

“散了也好,不然该挨骂了。”我把钱放进裤袋,也笑了,“经理有别的打算吗?” 

 

“嘿嘿,”经理摸了摸自己的粗脖子,不好意思地道:“我已经到闸北报名了,他们决定要我了。”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拳打在经理肉囊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