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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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6年第4期-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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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金禾喜笑颜开,好!藕还没挖,先捉了一条这么大的豺鱼,儿子!我们快点挖藕,早点回去煮了这条豺鱼过年…… 
  过年的天气就是过年的天气,寒风呼啸,草木凋零,天是苍茫悠远的天,地是苍黄苍白的地,但疏河两岸的茅屋前挂着亮闪闪的凌杠子,千门万户都贴着那猩红的春联,火辣辣地暖着人的心窝窝,就连那疏河里漂泊着的船上,都在篾篷上贴了鲜红的春字,有的甚至把写着春字的红纸贴到了桅灯上,高高地挂在桅杆上,在疏河里扬帆航行。 
  过年真是人生的盛典,过年才是人间最好的光阴。特别是堂屋中间的那一堆飘逸着火焰的火,真叫人感受到那就是神仙也无法得到的享受。 
  从大洋浃挖藕回来的许金禾父子没有看到自己家里的那一堆火。 
  许金禾的女人带着幼小的儿女在蒙眬的夜色中悄悄溜进了家门。 
  许金禾用眼睛斜视着蹑手蹑脚的女人,首先在屋中间燃起一堆熊熊大火,然后偷偷把讨米的袋子掖在胸前,将讨来的米倒进米桶,然后把讨米袋和讨米棍绑在一起,悄悄藏在屋后。把讨来的剩饭倒进饭锅和炖藕焖在一起,女人把讨来的肉一块一块从饭钵里夹出来,将黏在上面的饭粒剔除,用大蒜炒了。…… 
  很快,这破庙里便飘出了鱼的鲜味,大蒜炒肉的香味,有了过年的气氛。 
  饭菜摆在破庙的神案上,儿女们请父亲上桌吃团年饭,许金禾先拜了天地祖宗,便大老爷们一样在上方端坐,一家人紧密团结在他的周围,拿起筷子吃饭,女人走过来,用衣襟擦拭着一只酒杯,然后从衣腋里摸出半瓶酒来,倒满了,双手端起,齐眉举起说: 
  当家的,一年一度,喝杯酒吧,苦了你啦…… 
  火光照着许金禾黑红的脸膛,一杯浊酒让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一家人立刻兴高采烈起来。 
  年夜饭吃得很晚,吃完年夜饭的许家很热烈地围着火堆,火焰像盛开的花朵,花瓣把一家人的脸灿烂得幸福无比。喝了酒的许金禾神采奕奕地拿出那本破旧发黄的薄薄的《增广》来,像模像样地教儿女们读书。许金禾读一句,儿女们也跟着读一句:“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这本书上的许多字,其实许金禾并不认识,但是他平时听人说了,便记在心里了,今天有时间翻开它,有些字他便能猜出来了。他带着儿女们读,穷灶门,富水缸,儿女们更知道了这是要注意火烛的。儿女们就跟着读,他又读,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不信但看筵中席,杯杯先劝有钱人。儿女们便知道这是要奋斗自强的。儿女们又跟着他读。儿女们的记忆从来没有接触过书本上的东西,偶尔为之,便如种籽撒在肥沃湿润的土壤里,很快就能生根发芽了。当时许金禾正在带着儿女读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砰!砰!砰!” 
  突然,堵在庙门前挡风的破板被人擂得一片声响,且边擂边喊:许金禾,许金禾,开门!那块破板是为了挡风的,其实还没关门,因为今天的门一定要到子时以后才关,那叫关财门。财门还没关呢,难道有人送财来了? 
  许金禾从从容容地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迎了出去。火光照着门外,是东家黄仁贵和他的长子,东家父子双双在大年夜造访这个一贫如洗借居破庙的许金禾,真是喜出望外。许金禾连连说东家请,东家请,寒窑虽破,倒有一团好火…… 
  若干年以后,许金禾只要想到这个大年夜,他就会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他人生最兴奋的时刻就是这一个除夕,真叫人终生不忘。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在除夕之夜,东家会带着田契上门来找他卖田。买田,这是普天之下的农夫终生追求的目标,是许金禾梦寐以求的事。他记得当时黄仁贵带着他的长子,打着灯笼,心急如焚地走进破庙,许金禾的女人接过东家手里的灯笼,替他们熄了,恭恭敬敬挂在壁上,再去倒茶…… 
  许金禾不敢询问东家为何要在除夕之夜卖田,因为肯定要钱要得很急。大过年的,一般农家办年货、添什物,基本上家中的银钱都花得差不多了。如果要一笔钱,一定是周转不过来的。之所以要卖田,是因为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肯定是出了事。要用银子去赎人?难道是他的小儿子柏荣? 
  东家不说多话,按当时的价格和许金禾的财力,他们很快就成交了两亩水田的买卖。许金禾从土地菩萨的神案下挖出一只瓦坛来,抖抖索索将银元一块一块数给了黄仁贵,这是许家下洞庭几年来全家讨米要饭,省吃不用,靠做工,卖甜酒,卖酒曲积攒下来的所有家当。那沾着许家血汗和辛酸泪水的银花边在火焰之中闪着亮光,发出悦耳的撞击声。黄仁贵的长子一块一块从许金禾手中接过银元,然后用红纸一叠一叠裹好,小心翼翼装进布袋。黄仁贵把田契交到了许金禾手上后,立即转身出门。许金禾急忙为东家点上灯笼,诚惶诚恐地把他父子二人送到河边上,看着他们慌慌张张跳上了去荷花堤的船只。荡船的桨声惊醒了栖息在河湾里的白鹭,它们惊恐不安地扑拉拉飞向黑漆漆的夜空,然后又无可奈何降落下来,眺望着渐渐远去的桅灯。 
  站在河堤苦枣树下的许金禾感觉不到寒冷,他只觉得眼前一片红光。 
  他喃喃地念诵着《增广》上的两句话:千年田地八百主,田是主人人是客。 
   
  在黄仁贵家的风篷围子里犁田的许金禾看着那一丘丘闪着银光的白水田,许金禾偷偷想,好田嘞,砧板子一样的,田平如镜,又厚又肥,就像一块块肥猪身上的腰方肉。倘若有一天,自己也拥有这么大一片良田,那该多好哟!那自己就成了东家了。 
  在风篷围子里犁春田的许金禾看着野荸荠的苗很惹人眼,怎么这么多呀!那野荸荠的苗像针管一样,里面是空心的。它们长而笔直,一根根插在白水里,白水把它们衬得碧青碧翠的,像一支细腻的玉簪,放眼望去,满目都是。南洞庭的人称它们为碎米荠。春天里总有人去抠,顺着那玉簪深入泥层,能抠出一粒扣珠子般大小的野荸荠来,黄褐色,春光里闪着宝石的光泽。 
  赶着春牛的许金禾将春田揭书页般一坯一坯翻过来,那露出春水的犁坯上就如星星般缀满了碎米荠。许金禾忍不住俯拾一珠,洗了洗,扔进嘴里,咬破了,渗出一股甜丝丝的糖汁来,渗到舌根,分泌出许多口水来。细品,粉墩墩的。 
  许金禾突然想,酿酒!把春田里的碎米荠耙到田角,用箩筐挑回去洗净了,放进舂米的石臼里,捣碎了,从家里拿些甜酒药子搅拌均匀了,放进东家的大瓦缸里,拍紧了,泥封了,盖上稻草…… 
  许金禾在那一天黄昏完成了所有的工序,当时黄仁贵看着那一缸缸泥封的碎米荠说: 
  “禾鸡婆,这东西倘若真能酿出酒来,那你就真正是南洞庭的小杜康了。我与你把这酒平分了。” 
  许金禾说:倘若能酿出酒来,今年的插田酒就喝它好么? 
  东家爽快:好!喝插田酒。 
  许金禾一直认为黄仁贵这个东家是一个饱读《增广》的仁义人,但没有想到在钱财面前依然如此地贪婪。东家就是东家,东家让你吃你才能吃,东家不让你喝,就是该你喝的你也喝不成。许金禾本来还想喝一碗半碗碎米荠酒,但东家不开口让他喝,他就没有喝到。其实当初东家还说了,这碎米荠酿出酒来有他许金禾的一半。可是…… 
  那泥封的瓦缸里渗出细细的水珠子来时,许金禾就说:东家,可以开缸了。 
  那天东家不声不响地把煮酒用的木甑和漏斗扛出来,自己背到河边洗干净晾在屋后的桃树底下,那时候的桃花开得烂漫如霞,屋前屋后的桃花一朵朵一枝枝一树树地在春风里摇曳。东家把屋檐下晾得干干的劈柴搬出来,然后站在灶屋门口对着吃饭的长工们说,许师傅不要下田了。 
  其他长工们下田挑粪犁田去了。 
  许金禾受宠若惊。 
  东家带着许金禾将缸里碎米荠一瓢一瓢舀进木甑,挑着一担担的春水,将甑锅灌满。东家坐在灶下往灶里加劈柴,将火烧得旺旺的,开始煮酒了。许金禾虔诚地望着被火焰映得满脸通红的黄仁贵说:东家,我今天为你酿一锅桃花酒。 
  东家通红的脸笑了,他说:你是南洞庭的小杜康嘛。 
  东家看着许金禾从身上解下腰围裙来,走到后面园中的桃树下,将青布腰围裙在桃树下铺开,然后伸出两条长长的猿臂抱住桃树,摇晃着。片片粉红粉红的桃花瓣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映红了树下许金禾的脸膛…… 
  许金禾捡起地上的腰围裙,将满满一裙桃花瓣裹好,然后揭开甑盖将它们扔了进去…… 
  长工们来了,东家把酿酒间的门关上了。 
  天黑了,东家点燃了菜油灯,菜油灯照着漏斗的竹管,那一滴一滴滴出来的酒,稠稠的,许金禾伸出手指在酒坛口蘸了蘸,用手指捏了捏,这酒稠得发黏,淌不开来。明亮的菜油灯照着漏斗口,那酒一滴一滴往下滴成一条丝带,亮晶晶的像绸缎带子一样,闪亮粉红地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散发出浓郁的醇香…… 
  许金禾不知道这是人间的珍品。他原以为这一次的成功能保证他以后还能酿出如此精美绝伦的佳酿来,然而,他错了。仅仅这一次,他一生一世,也只这一次,他再也不可能用碎米荠酿出酒来了。在后来的日子里,许金禾曾多次把犁耙翻出来的碎米荠挑了回去,洗刷得干干净净,也用舂米的石臼将碎米荠捣碎,拌好上等的甜酒药子,用瓦缸拍紧了,泥封了,一切都按所有程序做了…… 
  然而,一锅又一锅,一次又一次,精心酿制出来的不再是亮晶晶、稠稠的,像粉红色的绸缎带子一样的酒,而是一坛一坛的潲水,甚至清尿…… 
  从漏斗口的竹管里沥出来的粉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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