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之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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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花之刺-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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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童年(1)
一直站在最初的地方,像水泥阳台上的*,气息淡定,开得张狂。确定夭折的童年,好像永远都在那里。没有传说中金色的阳光,孤独埋进土壤。阳台上的*,仰着脸,任性地在成长。

  小学五年级的一堂班会,照例是整风运动。班主任一千零一次重申校规班纪,忽然有感而发,文绉绉地来了句:教不严,师之惰;生不养,父之——话未完,班主任紧急刹口,死死咬住半截呼之欲出的“尾巴”。教室里鸦雀无声,全班学生的目光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第五列第三排的明夷顿时成为焦点,一个烧焦的点。明夷脸颊通红,手心冒汗,陷入巨大的茫然和慌乱中。

  当时太阳正在西沉。班主任厚厚的镜片上,余晖左右闪烁。明夷隐隐感到出事了,有一件大事发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除了她这个当事人。

  我从哪里来的?妈妈答,街角的垃圾桶里捡来的。爸爸说,不对呀,是从公园的长椅抱回来的。很多同学讲过这样的笑话,他们笑得很开心,因为只是一个笑话。明夷问过同样的问题,爸妈的回答异常认真:你当然是我们生的。现在,异常的认真变得异常可疑。

  对于班会上那突兀的一幕,她的老师和同学们,一个个貌似知情者,没有一个来对她做进一步说明。班主任仍然热衷表扬她名列第一的成绩,同学们仍然当面鼓掌,背后窃窃私语。石头砸进午后的湖心,很快的,湖面回复平静,展开一张安然无恙的脸。只是把岸边的人,从梦里惊醒了。明明一块巨石的动静,她不可能置若罔闻。

  明夷头一次留心她的父母。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她都在暗中观察着,希望能看出一点破绽,或者,完全看不出端倪。

  清晨,天还没亮。街头的广播刚刚响过《歌唱祖国》,夫妻俩准时起床。张茉芬在狭窄的厨房烧开水,煮鸡蛋,有时是荷包蛋。明荣提着饭盒出门。他穿过冷清的小街,走过薄雾缭绕的老铁桥,到河对面的厂子食堂买豆浆油条。

  明夷起床后,夫妻俩便围着她打转。一左一右守着她吃完早饭,又起身替她整理书包文具,不断叮嘱要好好听课,直到把她送出门。明夷走到宿舍大门外了,张茉芬还从三楼的阳台探出身,大声提醒,等两头都看不见车,再过马路。

  晚上,明夷在房间做家庭作业。明荣夫妇在客厅看电视。新近买的十七寸彩电,两人不断起身,不断将音量调低,最后低至不可闻。夫妻俩显然也无心于电视。明夷的台灯几天前才换过,45W ,对一张小书桌来说够亮了。明荣还嫌不合适,进来看一阵,说下次换个60W的才行。张茉芬坐在沙发上织毛衣。冬天织,夏天也织。只要有新的编织法在宁城兴起,新款毛衣就能给明夷穿上身。

  这是一对相当称职的父母,疼爱有加,呵护备至。她此前的童年,欢天喜地无所挂虑,全然不似音乐课本中“小白菜”那般凄苦。任凭明夷怎么翻旧帐,也找不出挨打受骂的景象。真要鸡蛋里挑骨头,就只能说,这对父母太周到,有娇纵之嫌。一个小孩子,怎么连挨骂的机会也不曾有?

  明夷没有因此高兴起来。她有了另一个发现。父母都是长型脸,单眼皮,极具夫妻相,肤色也统一偏黄。她在自己脸上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很多个夜晚,明夷站在一尘不染的穿衣镜前,仔细端详自己的脸。父母已经入睡。她不敢开日光灯,雪白的光太突兀,泻出门缝去,她怕引父母生疑。她只能用那盏橘黄的台灯,灯罩保护下,她稍感安全。

  为了看得更真切,她将台灯双手抱着,举到脸的一旁。不管怎样看,不管怎样调节光线,镜子里的人皮肤太白了,脸型也不够长。特别是那双眼睛,圆圆地张着,每一次眨眼,睫毛的影子斜里掠过,去向不明。身后一片漆黑,来路也是不明。没有源头,没有缘由,她是个无端端活在世上的人。

  这个发现让明夷心惊肉跳。也许,不是每个人都长得像自己的父母,不止我,很多人都这样。这很正常,没什么稀罕。她尽力想说服自己。镜子里的人脸红得厉害。她越来越心虚。

  期末家长会,是张茉芬最风光的时刻。班主任夸赞明夷的话能装一大筐。其他家长的羡慕眼光,更如针灸高手般,处处扎在她舒服的穴位。

  张茉芬特意瞄了王美兰好几眼。张茉芬和王美兰同岁,住同一个宿舍区,同是丝厂工会的积极份子,素来气势相当,难分高下。不过两人各自女儿的成绩则如云泥之别。明夷总是全班、乃至全年级第一名。王美兰的女儿李娆始终在下游徘徊。这回更是跌落谷底,考了全班倒数第一,跟明夷一头一尾,遥相呼应。

  王美兰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卷子看。专注的神情,仿佛纸上开出花,值得费心去研究。张茉芬心里发笑,知道她在避免跟自己对视。

  王美兰平日老爱讥诮张茉芬太瘦,说早解决温饱了,还这么皮包骨的,外人看了,没准以为丝厂在剥削职工呢。张茉芬也不示弱,回敬道:你家那位可是食堂采购呀,可惜我家男人干销售,不然每天捎个一斤半斤五花肉回家,我也能养出一身膘。

  王美兰拥挤地坐在女儿座位里。张茉芬看她就那么一直埋着脸躬着背,胸脯抵住课桌,整个人似乎足足矮了自己有一头。张茉芬的腰身更加挺直,细长的脖颈也愈发伸展起来。

  校园里尽是大人小孩的身影。大人们三三两两,排着队等着跟班主任做个简短交流。小孩子三五一群,追着闹着尖叫着,一脸即将做鸟兽散的兴奋。

  张茉芬一手提书包,一手牵着明夷,站在校门口张望。子女学习一事,张茉芬多年来占尽优势,但不跟王美兰来个正面碰撞,她总觉意犹未尽。王美兰惯用比不过就躲的方针,不过张茉芬此刻有的是耐心。她堵在校门口,心想那女人总不致翻后墙而去。

  操场那端,王美兰慢吞吞走过来。

  张茉芬热情的招呼道:“等你老半天了。我准备去百货公司买些糕点,犒劳小孩,一起去吧?”

  王美兰笑了笑,头转向一边:“我家里还有事,去不了。”

  李娆一听急了,伸手拖住王美兰衣服:“妈妈,我要吃绿豆糕。”

  王美兰一巴掌打开李娆的手:“就知道吃,回家给你吃笋子炒肉。”

  “小孩子皮肉嫩,可经不起竹条子打。”张茉芬笑着劝:“你消消气,我先走了。”

  她牵起明夷的手,意适神泰地转过身。走了没几步,后面传来王美兰恨恨的声音:早知你这么不争气,还不如直接捡一个来养,也省去十月怀胎的苦。张茉芬脸色骤变,像被蛰了一下,手指用力,紧紧拽住明夷快步离开。

  明夷抬眼看她妈妈一眼,又警惕地移开视线。她妈妈的手冰凉干燥,握得她发疼。比痛感更为清晰的,是那个答案。明夷的心突突狂跳。没有人比李娆的妈妈对她家知根知底,那个女人是当之无愧的知情者,也是泄密者。她告诉了她的女儿,她女儿告诉了更多的人。一定是这样。

  秘密使人相安无事,是该埋葬,趁月黑风高是埋到地底下,永世不透生息。偏有人爱多事,干劲十足地到处挖,揭开几层地皮来翻捡骨殖。看别人的秘密在青天白日下复活,是平淡人生的莫大消遣。

  即将转过街角时,明夷回头盯住身后那对母女。那对亲生母女,一样的心型脸,一样的薄嘴唇,一样的长舌妇。黄昏的风,吹拂明夷柔软的发丝。她的眼里充满愤恨。

  “你爹不是你亲爹,奶奶我也不是你亲奶奶。”整个晚上,戏词在明夷耳畔回荡不休,仿佛近旁有个隐形人,翻来覆去地朝她唱。客厅悄无声息,父母似乎提早回房。他们被含沙射影惊动,躲进墙壁另一面的房间。明夷不知他们那边是否也正响起这两句。父母经常唱样板戏,有板有眼地唱过很多出,《红灯记》他们从来没唱过。

  明夷立在镜子前发呆。对着镜子看久了,那张脸竟然陌生起来。白白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到底是谁遗留的模样?念头一旦生起,便有奇特的蛊惑力,一次又一次,引导她穿越记忆长廊,冥神追思,努力地想要回去,回到十二年以前。

  寒冷的阴历十月。清晨,浓雾弥漫,一个出生不久的女婴被遗弃。每次到这里,厌烦情绪顷刻汹涌,阻断一切想像。她根本无法记起那张脸。那天清晨,将她放在丝厂宿舍大门外的那个人,如同进入记忆盲区,真实地存在,又看不到丝毫影迹。也许,那天的雾太大了。明夷对着镜子说。

  张茉芬推门进来。明夷立即离开穿衣镜,走在书桌前。

  “干嘛抱着台灯走来走去?”张茉芬随口问,也未深究。她心不在焉地在屋子里转一圈,来到窗前,拉上窗帘,压低声音说:“爸爸妈妈希望你今后少和李娆来往,最好别在一起玩。”

  “为什么?”明夷仰脸望着她妈妈。

  “因为——”张茉芬站在台灯背光处,神情含糊:“因为李娆太贪玩,不爱学习,你老跟她混在一起会受不良影响。别忘了,爸妈对你的期望是北大清华。”

  明荣夫妇早出晚归,整日整日不在家。尽管明夷答应不跟李娆一起玩,夫妻俩仍不放心,出门前从外把房门反锁了。明夷就像一只笼子里的小鸟,每天在60平方米的空间来回走动,偶而趴在阳台边,感受一下外面的风。

  八十年代的夏天,晴朗、炎热,又通透。上午,阳光被东面的楼房挡住,院子一片阴凉。围墙沿线的花木郁郁葱葱。穿堂风一阵阵吹过。临街高大的泡桐树枝叶茂密,沙沙作响。男孩子在院子一隅的水泥球台打乒乓球。女孩子三五一组跳皮筋,一边跳一边气喘吁吁地唱: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

  明夷坐在书桌前做作业。暑假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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