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小调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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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小调旧时光-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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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破椅子上,一边满嘴开花地神侃,一边任由尿水滴滴答答地落入脸盆,大珠小珠落玉盘。至于他叫什么,张彻也不知道。
  “就叫丫老流氓得了。”张彻说。
  老流氓也没意见。
  我还是很有礼貌,问他问题的时候这样称呼:“老流氓叔叔,您说您这玩意儿,那么憋不住尿,要是干那事儿的时候,干到一半非要撒尿可怎么办?”
  “我还能干二十分钟呐?”老流氓伸出一个手指,“一分钟。”
  张彻的地下室里除了一张席梦思床垫、三把椅子(十一条腿)、一个塑料脸盆(已变成老流氓的马桶)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决定从宿舍搬出来以后,我将我的书架、暖瓶、两个洗脸盆赠与了他。但自从被搬进地下室,这些东西就再没起到过应有的作用。书架被空空荡荡地放在房间一角,既没有书可放,也没有任何需要陈列的装饰物;暖瓶一直空着,他从来不喝热水,甚至连凉白开也不喝,只要渴了就到地下室拐角处的自来水龙头前猛灌一气;脸盆没多久都变成了老流氓的马桶,老家伙解开裤子,随意抄过一个盆来就开始嘀嗒,脸盆数量的增多只能让他不动窝地侃得更久。
  
2琴声 (4)
我问张彻:“你从来不刷牙洗脸?生活习惯岂非和原始社会的人一样。”
  老流氓立刻接过话头:“谁说原始社会的人不讲卫生?他们还会刷碗呢。”他用两只手罩住一个膝盖示意,“人家用膝盖刷大腕,用胳膊肘刷小碗,用那玩意儿刷酒盅。特方便,一转就得——这是师范大学考古系对河姆渡人遗址进行研究后发现的,被列为国家‘星火’计划重点成果之一。”
  “扯淡。”我们一气笑骂。张彻又对我说:“我给你展示展示,我是怎么刷牙洗脸的。”
  他走出去,来到对面房间的门前,从兜里掏出一根小铁丝在锁眼里捅了两下,一声簧响,门应声而开。那是一间出租给打工妹地下室,屋子中央摆着一个简易煤气炉,靠门处的铁架子上并排摆着三套牙具。他随意拿起其中一套,挤出牙膏,刷起牙来。
  “刷完牙洗完脸,我再把门关上,省得人家丢东西。穷帮穷,苦怜苦,无产阶级就得互相照应。”他满嘴白沫,呜噜唔噜地说。
  “你没见过这屋里的人?”
  “没见过,她们上班儿特早,回来特晚。”
  那四个披星戴月的打工妹,所用的都是经久驰名的“中华”牌牙膏。
  住进地下室以来,张彻只买过三件家用电器,分别是:电灯泡、电灯泡、电灯泡。和我混在一起后,我们共同努力,为他添置了第四件。那是一个昂贵的美国“博士”牌音箱。


  添置此物的缘起,是我的生活费被彻底花完了。老流氓在我们那儿喝了半吨啤酒,吃了一个营的包子,却毫不手软地拿走了我五千多块钢琴钱和房租。每次买包子都是我们出钱,更操蛋的是,后来我们得知那个包子铺就是老流氓开的。一怒之下,我和张彻差点用铁丝把他的那玩意儿捆上,让他再也别想嘀嗒尿。
  没钱买包子和啤酒以后,老流氓就再没来找过我们。我和张彻空着肚子在地下室里放了几天蔫屁,总结出一句名言:“柴可夫斯基不能当饭吃。”于是我们决定去搞点儿违法活动。师范大学里最值钱的东西除了塞满几幢宿舍楼的年轻女性,就属电化教学楼里的设备了。圈定目标,我们立刻动手。行动计划是这样的:我先利用学生身份白天进入楼里,假装到二楼的音像资料室刻录CD,伺机把该房间的窗户插销拔起来;等到月黑风高之时,我们再手持作案工具(砖头)来到楼下,一砖飞上去,砸碎三楼的某扇玻璃,这等响动之下,就算没狗,保安也会叫起来;等到他们到三楼检查是否失窃的时候,张彻便施展身手,顺着漏水管爬到二楼,打开窗户翻进去,把一部巨大的音响拆成零件扔下来,我在底下接着。
  此计不可谓不机智,不可谓不周密,但人算不如天算,只偷回来一个独头蒜般的音箱。那天晚上,我们三更起床,五更没饭可吃,饿得瘪瘪地来到电教楼下。空着肚子,又兼风寒,我们像印在报纸上的人一样直打哆嗦,几乎连砖头都搬不动。张彻好歹奋尽全力,一砖砸了三楼玻璃,赶紧和我到暗处躲着。保安果然骂骂咧咧地跑上楼去,每人都拿着一根又黑又长的电棒。等到三楼的灯亮起来,张彻像猴子一样扒着漏水管,几个上纵爬到二楼,轻轻拉开窗户进去。我心口扑腾乱跳地站在楼下,等着他露头。旋即,他从窗里探出上身,对我挥挥手,扔下一个音箱。我拼尽全力扑过去,接住音箱,一屁股坐到地上。这东西还真沉,幸亏我肚子是空空如也,否则非得把屎压出来不可。
  可就在我爬起来,等着接下一个音箱时,却猛然听到了一记钢琴发出的强音。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的第一个和弦猛然间从敞开的窗户里传出,在一片清凉、几近虚无的夜空传向无穷远的宇宙。最初的一段钢琴强音登时将我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随后绵密的弦乐如同不大、不快、不冷,但又蕴含着不可抗力的阵风一般,把我推了个跟头。我坐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天空,此时的夜色充满了深沉的、宗教般的气息。
  
2琴声 (5)
事后无论多少次回忆起这个场景,都使我感到命运是有其强烈的意志力的,但据另一当事人张彻说来,此事完全出于巧合。他手忙脚乱地拆音响时,一不留神按到了某个按钮,音响没拔电源,立刻乐声大作起来。而为何响起钢琴协奏曲,也是因为当天下午这间教室曾上过音乐欣赏课。如果不是后来我遇见拉赫玛尼诺夫本人,这事可能确是一个巧合。
  那天晚上,在莫斯科城一般忧郁的音乐声中,张彻被吓得忘乎所以,他没有想起关电源,却奋起牛力,一把抱起整个音响,喊了一声“接住喽”,便把它从窗户里顺了出来。我一看上面飞出这么大一个家伙,下意识地想上去接,但转念一想,那部美国音响足有二十公斤重,如果砸到我身上,势必筋断骨折。我立刻又缩了回来,眼睁睁地看着音响在空中做自由落体。因为后面还连着电线,它一边坠落,还一边由中提琴声部奏出一个“la”音。随即电线被扯掉,中提琴声戛然而止,转眼之间,整个儿音响摔到地上,成为一堆破铜烂铁。凭我的听音能力判断出,落地的那一声也是“la”音。
  在音响之后飞出窗外的那样东西,我就更不敢接了。张彻情急之下,索性从楼上蹦了下来。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没有摔伤,落地之后立刻对我喊道:“快撤快撤!”我一言不发,抓起惟一的战利品就跑。
  半个月之后的另一个夜晚,拉赫玛尼诺夫就在我的钢琴边出现了。因此偷音响那天的情形,可被视为一个启示。
  
3铲仇(1)
那天晚上有惊无险,却也白忙活了。单个的音箱根本卖不出去,使用“博士”音响的人很少,大多是有钱的发烧友,他们只买配成套的。我和张彻把音箱装在一个“日历”牌电视箱子里,鬼鬼祟祟地在师范大学附近的旧货市场里溜了半天,也没找到买主。一个小贩看出我们饥肠辘辘,便提出用两盒盒饭交换,我们想起昨夜两条仓皇走狗的冒险,愤愤地拒绝了他。那小贩也许是为我们的气节感动,也许是买多了盒饭无法处理,便将盒饭送给了我们。
  我们登时气焰全消,卑躬屈膝地接过饭来,放在电视箱子上蹲着大嚼。对于饿坏了的人来说,一顿饭固然能带来无与伦比的享受,但更会加剧对饿着肚子的将来的恐惧。吃完由西葫芦、土豆丝、焦溜丸子组成的盒饭之后,我们更加迫切地意识到钱的可贵。
  “钱难挣,屎难吃。”我感叹道。
  “我们还有勤劳的双手。”张彻绝望地打着饱嗝说。
  “中国遍地都是勤劳的双手,勤劳的双手过剩了,只能留给自己解决性欲问题。”
  “重操旧业,重操旧业。”
  回到筒子楼,我上楼去弹琴,张彻耷拉着眉毛把音箱放进地下室:“只能留作纪念了,证明昨天不是屎壳郎碰上拉稀的——白跑一趟。”
  我愤懑地在琴键上挥舞手指,弹奏德沃夏克的《斯拉夫舞曲》。德沃夏克是东欧作曲家中惟一开朗乐观的人,长相酷似新疆财主“巴依老爷”。我衣带渐宽,弹起这位胖子的作品未免力不从心,不一会儿便放慢了节奏,陷入呆滞之中。
  张彻噔噔噔地跑上楼,对我重复了一遍:“重操旧业,重操旧业。”
  对于铲仇这个工作,我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趣。倒不是受到“冤冤相报何时了”的传统思想的影响,而是感到照着人家天灵盖猛敲一下就逃跑这种行为过于荒诞。其实细想起来,那样敲天灵盖倒也拥有某种艺术的美感,就像柴可夫斯基所言,不合谐音也是值得歌颂的。但是我本身已经是一个不合谐音,再去制造新的不合谐音,未免失去了“不合谐音”应有的价值。
  当然,如果世界上只剩下大三和弦、小三和弦,全然没有减七和弦的存在,也情理不容。
  张彻倒是对敲天灵盖这一行为情有独钟,说起来好像在夏威夷海滩上打西瓜一样。他威逼利诱,再三宣扬良心无用论。我表示这不是良心的事儿。他说那不更简单了,说干就干。
  毕竟不能就这样弹着琴饿死,只能说干就干。张彻的行动计划是:主动出门拉生意。所谓拉生意,就是我先头戴连裤袜,手持一块砖头,躲在暗处,看到哪位仁兄落单,便突然杀出,飞起一砖,将其拍倒就跑;被拍那位正在堵鼻血的空儿,张彻就过去问人家需不需要铲仇。对方想必会心存疑虑,表示不知道是谁拍的砖,他便可以拿起砖头给人家看,砖头上早已写好了字:此路是我开,此砖是我拍,你要不服气,请找某某来。某某可以是张三,也可以是李四,总之随便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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