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皮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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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皮鼓-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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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的挽具把我们都套上了——只有我是自由行动的,正在替她缠红毛线——她当着
我们大家的面念了一段祈祷词,一般是在祭献和化体'注'之间念的:“羞愧啊!心
里充满悔恨和痛苦……”
    随后,我们下了埃布斯山,停留在古膝贝格纪念碑前。她用细长的手指指着用
一块手绢堵住鼻子、正在啜泣的斯特凡,温柔地说:“他是个波兰小孩,对此他不
能负责。”根据考尔阿姨的建议,斯特凡不再上她的幼儿园。奥斯卡虽说不是波兰
人,也不特别喜欢斯特凡,但却声明同他团结一致。复活节到了,他们打算让我们
上小学去试试。霍拉茨博士戴着宽边角质框眼镜,他鉴定说这样做没有坏处,并且
说出了他的意见:“这对于小奥斯卡不会有害处的。”
    扬·布朗斯基打算过了复活节,就送他的斯特凡去波兰公立小学。他主意已定,
谁也劝阻不了。他一再对我妈妈和马策拉特说,他是波兰公务员。他在波兰邮局工
作,干得不错,波兰国给他的报酬也不坏。总而言之,他是波兰人;等到申请批下
来,黑德维希也就入了波兰籍。此外,像斯特凡这样聪明伶俐、天资比一般人高的
孩子,可以在家里学习德语。至于小奥斯卡——他一讲到奥斯卡,总要叹几声气,
他同斯特凡一样,已经满六周岁了,虽说讲话还结结巴巴,智力也远远不及同龄儿
童,身材也是如此,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应当试一试。义务教育就是义务教育
嘛——只要校方不提出异议就行。
    校方表示疑虑,要求有医生证明。霍拉茨说我是个健康的孩子,从个子看,好
像只有三岁,尽管说话还结结巴巴,但是智力决不比五六岁的孩子差。他还谈到了
我的甲状腺等等。
    不论做什么检查,做什么试验——这些我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我都很太平,满
不在乎,甚至采取了友好态度,尤其因为没有人再想拿走我的鼓。霍拉茨收集的蛇、
蟾蜍以及各种胚胎悉遭破坏,对于此事,所有替我做检查和试验的人都记忆犹新,
余悸未消。
    只是在家里,虽然是在上学的第一天,我不得不让我声音里的金刚钻显显威力,
因为马策拉特明知故犯,硬要我不背着鼓走到弗勒贝尔草场对面的佩斯塔洛齐学校
去,硬要我把鼓留在家里。
    他终于动手来夺这件不属于他的东西,夺他不会摆弄的东西,老实说,要摆弄
这面鼓,他还真是缺根神经呢!我大吼一声,把一只空花瓶裂成两半,据别人说,
这可是件真古董。这只马策拉特心爱的真花瓶摔在地毯上,成了真正的碎片。他一
见,举手要揍我。这时,妈妈跳了起来,扬一步跨到他们两个中间——真是无巧不
成书,他刚好带着斯特凡,拿着纸口袋走过我家时看到了。
    “算了吧,阿尔弗雷德。”他心平气和地说。马策拉特一见扬的蓝色目光和我
妈妈的灰色目光,便压下心头的怒火,把手放下来,插到裤兜里去了。
    佩斯塔洛齐学校是一座新盖的四层楼房,红砖、平顶的长方形箱子,有彩色拉
毛粉刷和壁画等现代化装饰。它是在当时还相当活跃的社会民主党人大声疾呼之下,
由幼儿众多的近郊区区政府兴建的。这口箱子,除去它那股气味以及彩色拉毛粉刷
和壁画上那些做体育运动的青春派'注'儿童以外,还算中我的意。
    大门外铺砾石的空场上,种着不像天然的小树,树梢上正发绿芽。小树都由一
头弯曲、好似主教的曲柄权杖的铁棍支撑着。母亲们从四面八方拥来,一手拿着五
彩圆锥形纸口袋,一手拉着孩子,他们有的乱喊乱叫,有的规矩老实。奥斯卡还是
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母亲朝一个方向拥来。她们仿佛在赶集市,到那里去卖掉自己
所生的第一胎或第二胎的孩子。
    一进前厅,就闻到这股学校的气味,经常有人描写它,因此它比世界上任何一
种名牌香水更为人们所熟悉。在厅里的大理石地面上,不拘一格地竖立着四五个花
岗岩石缸,缸底有许多泉眼,同时喷出很高的水柱来。周围挤着一群孩子,也有同
我一样年岁的,他们使我联想起比绍我舅公文岑特家养的母猪,它有时侧身躺着,
忍受着它那些同样口渴的、究凶极恶地拥上来的猪仔们。
    孩子们俯身在水缸上,头发从前面垂下,张开嘴巴去接垂直喷上去又落下来的
细水柱。我不知道他们是在玩还是在喝水。有时,两个孩子同时直起身子,鼓着嘴,
很不礼貌地把含在嘴里温温的、肯定搀进唾沫还带有面包屑的水,喷到对方的脸上
去。我走进前厅时,随便从敞开的门里看了一眼左邻的体育馆,一见皮面鞍马、爬
竿、爬绳以及可怕的、总像是强求别人在上面做大旋转动作的单杠,就不由得真正
口渴起来,渴得无法抑制,真想同别的孩子们一样地去喝一口水。妈妈拉着我的手。
请她把同三岁小孩一般高的奥斯卡抱到水缸上去?这我可不干。即使把我的鼓垫在
脚下,我也够不到那些水柱。我轻轻纵身一跳,超过一只水缸的边缘,朝里面望了
一眼,只见吃剩的沾油脂的面包严重地堵住了排水口,在缸底聚成一层不卫生的淤
积物。我再也不觉得口渴了。虽然我思想上曾经觉得自己口干唇焦,然而,那只是
在我的肉体好像身历其境似的在体育馆这个沙漠里的运动器械之间迷了路的时候。
    妈妈领我走上纪念碑似的、为巨人而设的楼梯,穿过回声四起的走廊,进入一
个房间,那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一年级甲班。屋子里坐满了同我一样年
龄的孩子。孩子们的母亲站在正对窗户的墙下,一字儿排开,手里都拿着五彩圆锥
形纸口袋,上端系着绢纸,口袋的长度超过了我的个子。第一天上学都要拿着它,
这是一种传统。我妈妈也不例外。
    我拉着她的手进屋时,这帮小赤佬以及他们的母亲一齐放声大笑。一个胖男孩
想要敲我的鼓。我为了避免唱碎玻璃,只好朝他的胫骨一连踢了几脚,把这个顽童
踢翻在地,头发梳得光光的脑袋撞在课桌上。我因此在后脑勺上挨了我妈妈的一巴
掌。那个顽童嚷了起来。我自然没有叫喊,因为我只是在别人要夺走我的鼓时才叫
喊。在这么多母亲们面前,这样出场亮相,我妈妈确实觉得很尴尬。她把我拉到第
一排靠窗户的课桌旁。自不待言,课桌太高大了。可是,越往后,课桌越高大,小
赤佬们也越粗野,脸上的雀斑也越多。
    我很满意,安稳地坐着,因为我没有理由感到不安。看来我妈妈一直还很尴尬,
使劲挤到那些母亲们中间去。在同她一样做妈妈的人面前,她可能由于我所谓的发
育不全而感到羞惭。她们摆出一副面孔,为自己的野小子们而骄傲,仿佛蛮有理由
似的,但是就我的感觉而言,他们长得也太快了。
    我没法从窗口眺望弗勒贝尔草场,因为窗台比我高,正如课桌对我来说显得过
于高大一样。我很想看一眼弗勒贝尔草场。我知道,童子军在蔬菜商格雷夫领导下,
在那里安营扎寨,在玩纸牌戏以及做童子军应当做的好事。这并不是说,我会同他
们一样夸大其辞地去美化营地生活。使我感兴趣的仅仅是身穿短裤的格雷夫的形象。
他之所以让他们穿上童子军创始人巴登—鲍威尔'注'的制服,是因为他太爱那些又
瘦又高、眼睛大大、尽管是脸色苍白的男孩了。
    这真是值得一看,可是,该死的建筑结构偏偏叫我看不成,我只好仰首观天,
终于从中得到了满足。总有新的云从百北向东南移动,仿佛在那个方向上有什么特
别的吸引力。我把鼓夹在膝头和课桌的屉板之间,尽管它不存丝毫念头想要跟着云
彩去飘游。椅子背本来是靠背用的,它却支撑着奥斯卡的后脑勺。我背后那些所谓
的同学们,叽里呱啦,大吵大嚷,笑的,哭的,撒野的,都有。他们往我背后扔纸
团,但是我并不回过身去;我认为,那些有明确目标的浮云是值得观赏的,而那一
群扮着鬼脸、歇斯底里至极的蠢货,则根本不值得一顾。
    一个女人——她后来自称是施波伦豪威尔小姐——走进教室,一年级甲班顿时
安静下来。我不需要安静下来,因为我本来就很安静,几乎沉浸在自我之中,期待
着即将来临的事物。说老实话,奥斯卡从来不认为有必要去期待即将来临的事物,
因为他不想分散注意力。他不在期待,而是坐在课桌旁,一边凭感觉知道他的鼓仍
在原处,一边陶醉于静观复活节刚擦过的玻璃窗后面,或者不如说玻璃窗前面的云
彩。
    施波伦豪威尔小姐的服装很不雅观,穿着就像一个干瘪的男人。她那窄而硬的
衬衫领子,使她的模样儿更难看了,据我看,它是可以拆下来浆洗的,它紧勒住她
的喉头,勒得脖子上都起了皱纹。她刚踏着平底轻便鞋走进教室,便立即想要讨人
欢心,于是问道:“亲爱的孩子们,我们一起唱一支小曲好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乱嚷,可是她却看做是他们在表示赞同,因为她接着装腔作势
地起了个头,音定得很高。她唱的是春之歌《五月已到人间》,尽管现在刚到四月
中旬。我背后这一帮家伙,既对歌词懵然无知,又对这首小曲的简单节奏缺乏起码
的感受力,没等她打手势,就胡乱地连吼带唱,把墙上的灰泥也震落了下来。
    尽管施波伦豪威尔小姐面色蜡黄,剪短了头发,领子底下隐约显出男式领结,
她仍使我感到遗憾。我扭过头来,不再去看那些云彩——它们今天显然不上课——
从吊裤带下一下子抽出鼓棒,响亮而明显地在鼓上敲出了这首歌的拍子。但是,我
背后那帮家伙毫无节奏感,他们缺乏这种听觉能力。唯独施波伦豪威尔小姐向我点
点头以示鼓励,并朝着贴墙站立的母亲们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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