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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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5期- 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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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们个个都张开双臂,像一群惊弓之鸟朝村庄飞奔而去…… 
   
  丙 
   
  往事竟然会那么不堪回首!穿越时光的悠长隧道,自己依稀又回到了那年夏天的午后。想—想,如果当年没有我们联手制造的那场恶作剧,没有那次致命的惊吓,当然也没有我们对于食物那种近乎疯狂的贪欲以及对无辜者的不择手段,可能向葵完全会是另外一种人生。向葵或者会像我们中的许多人一样坐在整洁舒适的办公室里一边喝着飘香的茉莉花茶,一边慢条斯理地浏览当日的新闻早报,而向葵妈也可能会被向葵接进城里过上十分幸福的晚年生活。 
  向葵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他的语文老师坚持要把向葵这个名字改为向阳,因为用土话叫他的名字听起来总是像鬼像鬼的。老师说万物要阳光,葵花向太阳,向阳这名字又顺嘴又革命!老师当着学生说这段话的时候自鸣得意地扭着颈根。 
  其实,那时候村里经常放映一部叫《平原游击队》的战争片,里面就有个双枪李向阳,向葵改名以后,多少让我们挤对过他一阵子。都说,向葵看你他妈瘦得跟麻秆似的,你凭什么叫向阳!所以,轮到我们玩打仗的时候,向葵可就惨了,我们另外选一个高个子的扮演威风凛凛的英雄李向阳,而向葵本人只有当汉奸和小鬼子的份儿了。从那时候起,向葵的忧伤似乎与日俱增,他逐渐开始离群索居,我们玩耍得起劲的时候他通常猫在很远的角落里观望。 
  有些事情说起来难免会有点神神怪怪的,向葵那次被从水里捞上来之后,大概只剩下半条命了,突如其来的极度惊吓和恐惧使他从此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 
  那时我们几个惊慌失措的坏小孩土拨鼠似的站在向葵家的院子里,因为一路跑得太欢,每个人都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上的热汗漫漶不清。 
  那时向葵妈正在自家的伙房里和面,我们已然闻出空气中十分诱人的味道。我们的鼻子太灵了,就像一群馋嘴的狗或猫。向葵妈准备用粗稗子面掺上少许黑面粉给向葵烙几张饼。稗子其实是西北田野间极其常见的一种野草,牛羊牲畜都喜欢吃它。那些年地里的正经收成捉襟见肘,可稗子长势却蔚为壮观,稗子落下的籽有黄米粒一般大小,去壳碾成粉末后可以跟面粉掺和在一起食用,味道虽然有些苦涩,可聪明的母亲们会在里面加一些糖精葱花或几滴清油,这样烙成的饼—样让孩子们吃得津津有味。祖母还在世的时候,也经常给我烙这种稗子面的葱花饼,有时候她还会想方设法地弄来香蒿菜末和在面里,吃起来就别有一番滋味。祖母笑眯眯地看着我不顾饼热烫嘴地嚼着,嘴里咝咝溜溜叫唤着,她就说吃了稗子面馍馍,你可别做败家子(这种说法大概源于败子和稗子谐音吧)。我当然不是什么败家子,可小时候坏事情确实没有少做,自然也少不了这一次对向葵造成的精神和肉体上的伤害;事实上,这伤害已经蔓延到向葵妈的身上,也蔓延到从水中搭救出向葵的癞呱子脸身上。 
  我相信有那么一刻,向葵妈根本没有弄明白我们在叽叽喳喳嚣嚷些什么。她站在自家伙房门前,灰色的围裙扎在腰间,两只汗衫的袖子卷得老高,露出很白的两截胳膊(向葵的肤色跟她很接近),她的双手沾满了面泥。但我感觉到她那探询的眼神正在我们当中一遍遍搜索着,我知道她—定是在找她家向葵。尤其是,当她的目光终于停留在我湿漉漉的脸面上时,我的胸脯开始剧烈起伏,就仿佛我们做的坏事全被她发现,而我躲躲藏藏的目光几乎不敢再同她对视。 
  我的嘴角抽搐了几次,但我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迫使自己这样“守口如瓶”。我其实完全可以说出一切的。 
  你家向葵掉进渠里了! 
  不对!你家向葵是让那个癞呱子脸推进渠里的! 
  可他又把你家向葵背走了…… 
  我妈说那个白脸鬼专门吃孩子的小牛牛!还喝小孩的童子尿! 
  …… 
  众人的表述就是这样杂乱无章。 
  我清楚地看见向葵妈愣怔了一下。她一把推开我们拔腿朝门外跑去的时候,她沾满面泥的手正好碰触在我的脸上,我觉得自己的脸像是突然被白色的蛇咬了一口,脸颊有一丝微微的凉意,仿佛伤口正在慢慢往出溢血。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并不是血,黏湿的稗子面泥颜色略有点发青,我凑近鼻孔闻着,觉得很香呢。 
  也许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残疾比不会说话更为痛苦的了。即便是雨果先生笔下那个丑陋无比的卡西莫多也会对美貌绝伦的舞女艾斯美拉达尔说上一句最最简单而真挚的“美”,而癞呱子脸却不能。他是个相貌丑陋的哑巴,什么也不能说,或者,他根本什么也不想说吧,他住在队部的那些昏暗的日子里,我们甚至没有听见他像别的哑巴那样哇哇乱叫过。 
  基于此,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当向葵妈突然间闯进他那间又黑又矮的土窝棚里,并以母狼般的凶狠的目光表达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极大愤怒时,他—定感到莫名其妙,同时,为了不让眼前的女人目睹他那张阴森丑陋的脸面,他只有选择沉默并尽量躲闪在窝棚里最黑暗的一隅。 
  向葵妈在表达了她必要的愤怒之后,立刻扑向平躺在一堆柴草中的赤着身体的向葵,她把向葵抱起来便冲出了那间狗洞一样的窝棚。出来的时候她带着哭腔对窝棚里的人说,你往后少碰我家向葵!这是我们所听到的这个女人发出的最愤怒最响亮的声音。而此前和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听到她这样说过话。 
  那天傍晚吃过饭,我背着我们中的另外几个人悄悄地将向葵的衣裤鞋子送回去。向葵妈坚决不让向葵出门,并把他反锁在屋里。向葵妈大概为了表示对我的感激,她从伙房里拿出半块稗子面饼塞给我,她说这是给向葵烙下的,你也吃上一口。 
  我走出向葵家院子的时候,蓦然转过头,却看见向葵正趴在堂屋的窗户前,方格子纸糊窗中央有一块小方玻璃,向葵整张脸都贴在那玻璃面上,神情显得非常哀伤和虚弱,他的目光犹犹豫豫的,仿佛失去了看我一眼的勇气。 
  那块稗子面饼我终究没有舍得吃,不知为什么,一想起向葵妈和向葵的样子,我就感到一阵心慌,竟忽然对美味的食物丧失了浓厚的兴趣。稗子面饼我一直揣在衣兜里,后来是母亲清洗衣服的时候才从我的兜里面摸出来,它已经硬得像一块石头了。母亲把它捣碎和在猪食里喂猪吃了。 
  向葵被癞呱子脸恶毒地推进渠里的事情很快在村里传开。那时人的脑子似乎都是一根筋,谁也不愿意问个究竟,只是一味地指责癞呱子脸的居心叵测,有人甚至认为他是个十分危险的间谍或国民党特务,而他丑陋的外表只不过是吸引别人注意力的幌子,他是故意将脸弄成那样的(说这话时有人还提到了老戏里的苦肉计),真正可怕的是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些家里尚有小孩子的母亲主动去队里找某个重要人物,她们希望癞呱子脸滚得越远越好,省得她们整天为自己的孩子提心吊胆。 
  这年秋天,向葵光荣地坐在村小学校一年级的课堂里,双手服服帖帖背在身后,他的坐姿非常拘谨,像是被捆绑着似的,脸上很少有快乐的时候。同学们也不怎么爱跟他一起玩耍,他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孤独。 
  秋天的最后一些日子,癞呱子脸被指派去外面烧野炕了,这大概也是村里为了消除民愤吧。队部的那间窝棚整天空着,看着更像一只狗洞子了。 
  丁 
   
  烧野炕,其实是一种制造农家肥的原始方法,那时候上头供应的化肥十分有限,种庄稼自然离不开丰足的肥料,地里除了要上牲口圈和家家户户茅房里的积下的那点粪土之外,每年秋后都要在地里大规模地“打炕”烧肥。 
  所谓的野炕,就是在地里临时搭摞起土坯台子,模样跟家里的土炕相似,最长的大概有十来米长,台子里面设计有迂回通畅的烟路。烧野炕的人像在家里烧炕一样往土坯台子下面填进大量的秫秸柴禾和骡马的粪便,然后点火烧炕,从炕洞里冒出的浓烟遮天蔽日,整个萧瑟的田野顿时烟雾弥漫,甚至有股杀气腾腾的味道。 
  这种时候,每个生产队都在组织下面的人烧各自的野炕。所以,一眼望去,大片大片的广袤土地都被浓厚的一层青烟所笼罩着,偶尔有一两只黑影在其间微微地晃动着,大多是那些负责烧野炕的社员,又让你一时间分辨不清他们是在天上还是在人间。 
  这样每日持续不断地烧上十天半个月,炕基本上就烧熟了,炕土便有了一定的肥力,然后队上再组织社员们一起拆炕,炕拆了还要用榔头将那些早已熏得发黑发焦的土坯块和炕面子全部打碎。这种使榔头敲坯块的活多半是由女人去完成的,女人们手里一上一下抡着木榔头,嘴里不停地谝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闲传,用不了两天工夫炕坯全部敲得粉碎了。可这并不算结束,接下来还得把这些肥土用锹瓷瓷实实地垛积起来,垛得高高的,这叫焐肥,就是让肥土再充分发酵,直到来年春耕前使用。于是,地里一时间鼓起来无数只圆圆的土丘,深秋的土地犹如一双双哺乳期女人的胸脯顷刻间丰盈起来。 
  癞呱子脸整天在浓烟弥漫的田野里走来走去,仿佛是上帝派来的信使虔诚地守护着这些看起来又像一座座寂寞的坟墓一样的野炕,不时地用他手中熏得漆黑的木叉子朝炕洞里续填着秫秸柴禾。一道道闪耀的火光随着木叉子的来回运动越发肆虐不羁,癞呱子脸整个身体都沐浴在跳动不休的火焰之中。当然,奔放的火光偶尔也会十分鲜亮地映红他的脸,那些可怕的惨白似乎被火光倏忽消解了,使这个长时间保持沉默的丑陋的鳏寡之人像是迎来了自己生命中某种意想不到的重要时刻。但他也许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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