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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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5期- 第3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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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谓的正事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他在永乐县文化馆创作组写剧本,曾经把《线腔的艺术渊源及魅力》当作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后来,妻子要到另一个县去做妇联主任,女儿正上学,随妻调动便成了唯一的选择。再后来,那个线腔剧团也树倒猢狲散了,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梅一民仰天长叹:这是民间瑰宝啊,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它消亡不成? 
  此刻,在纸箱里埋了多年的资料被女人码得整整齐齐,堆放在那张两屉桌上。笔是他曾经最喜欢的英 
雄金笔,粗黑的管和老式笔尖,墨水也是他喜欢的碳素。铺开稿纸,听着笔尖游走在纸上的沙沙声,曾经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可现在,熟悉全换成陌生,面对纸笔灵感跑得无影无踪。离家时只带了笔记本电脑,这里没有通电,这时尚的玩意儿就成了摆设。 
  迷上线腔是那年带剧团赴省城参加小剧种调演,参赛剧目是他改编的传统折子戏《隔门贤》,讲述了一个姑娘在除夕夜为穷困潦倒的未婚夫偷自己家里食物的故事。俗话说一旦挑八角,闺门旦邢月兰就是线腔剧团的一棵大树。这女孩生就一副林黛玉的坯子,却没有林妹妹的多愁善感和小心眼,一脸的纯洁和明朗。在省城剧院里,刚刚十七岁的邢月兰把一个善良多情的闺中女演得活泼可爱又娇媚,让摄影记者的闪光灯频闪不断。各家报纸都把她的剧照放在头版,评论更是如潮,说这个小旦新秀,若不是线腔这个不为人知的小剧种,前途不可限量。她为地区捧回第一个春花奖,也让梅一民拿回全省唯一的剧本移植一等奖,俩人捧着奖牌的照片放了二尺大,挂在地区文化局门前的橱窗里,被誉为一对金童玉女,很是沸扬了一阵子。 
  可他没有想到,老天存心不想成就他梅一民,明星瞬间就划过天空陨落在大地,连那短暂的辉煌也流星般消失在茫茫宇宙。听到噩耗后他傻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划根火柴烧了刚为她改编的新剧本《牡丹亭》,热泪长流祭奠冤魂。火熄烟尽后他站起来擦干眼泪,冲到线腔剧团团长家里,对准他的鼻子抖起食指和中指,吼道,你,你是个罪魁祸首知道不?! 
  团长莫名其妙。 
  他继续慷慨陈词:不嫁给你儿子邢月兰就不会怀孕,不怀孕邢月兰就不会生孩子,不生孩子邢月兰就不会死于血崩。才十八岁呀,这么好的演员让你父子给葬送了,这么有前途的戏剧明星惨死在产床,罪魁祸首不是你父子是谁?千古罪人,千古罪人呀你们! 
  抱着哇哇哭叫的女儿,正处在丧妻悲痛之中的武生一个旋风腿,就让梅一民摔倒在邢月兰灵前,掉了一颗门牙。他竟然顾不得去捡自己那颗牙,抱住邢月兰的遗照号啕不止。 
  从此,人们都知道文化馆有个线腔迷,说是迷戏,其实是迷唱戏的女人。 
  妻子说,让人打掉牙了?没打断腿呀! 
  梅—民捂着嘴说,谁吃饱了撑的往死人身上泼脏水?我这是擅电线杆子上了,再说我敢吗? 
  妻子撇撇嘴,量你有贼心没贼胆,告诉你,我们妇联可是专管这事的。人家打掉你一颗门牙,算你运气,她要是没死,我让她滚出剧团,看她还敢不敢拿戏台上的骚劲来勾引男人! 
  此刻,那个常在梦中的闺门旦突然就出现在眼前,一颦一笑,一声一腔,千般委屈万种风情,寂寞嫦娥舒广袖,灵感就在这一刹那间突然而至。 
  手中的如椽大笔却乱了方寸,颤颤抖抖任性随意,又涩又木,不服从自己指挥。歪歪扭扭的一行字爬在纸上,像乱窜在水盆里的蝌蚪。灵感又倏尔消失,和那个美丽的女鬼一起遁去。梅一民突然发现,正是眼前这无用的电脑,让自己失去了用笔写作的能力。 
   
  5 
  一阵笑声从窗外撞进。 
  一个尖嗓子的女人喊道,三姑呀,你放着洋房子不住钻这小磨坊干啥?你还真靠种苜蓿发财呀?另一个粗声大气的女人喊道,大姐你可别犯傻哟,这出来容易回去难,你这农民还没当够哇,好容易傍了个吃皇粮的,我们都说你最有福气呢,你倒好…… 
  小声点,他在屋里写书呢。女人嘘一声打断她们。 
  声音低下来,却越发清晰地钻进梅一民耳朵。写书干啥?听说写书就不挣钱,光分他老婆一套房子就顶多少本书呢,傻不傻呀,硬是不要?大姐你可别犯傻,咱可不能老了担个风流的虚名,咱也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跟他睡,咱要那张结婚证不是?明媒正娶不是?梅一民悄悄笑了。 
  粗声大气的女人在市场摆菜摊,是女人的邻居,曾经因为跟收税的打架被拘留,到家里找帮忙。那尖嗓子是她本家侄女,与男人租间小门面蒸馒头卖,一次炉子占道被工商局扣了营业执照,也是他让妻子的司机去摆平了。村里人特别实在,帮一次忙会记你一辈子,逢年过节就多出几倍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他们家就一直吃着尖嗓子铺子的馒头。 
  三姑,我那个伙计说地基挖好他就送砖来,随叫随到,误不了事。说话的是尖嗓子的男人,去他家总是不记他家的规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妻子回家时,客人走了(卖馒头的也算客人),妻子一边开排风扇一边嘟哝着“什么素质”,梅一民说,王书记不也抽吗?你怎么不说素质,还拿红中华招待? 
  妻子悠悠道,王书记抽烟,那是风度,哪像你们。 
  “你们”是什么意思?我几时成为“你们”了?沦落为引车卖浆者流了?不是退居二线,未必就熬不到你的级别!那文化局长未必就不是我的!连王书记都说,你上副厅不过是沾了女干部年龄的光,论资历你还比我晚两年呢,你以为我真是只配当副局长的料?梅一民愤愤。 
  妻子却不再与他理论。梅一民不怕理论,就怕不理论,妻子一不理论,他就没有了对象,没对象这理论还有什么意思?就像演出没有观众一样。 
  后来,七姑八姨频频登门,没有农药污染不上化肥的蔬菜送进厨房,家养的鸡和兔子在蛇皮袋里扑腾挣扎,不喂人工饲料的鱼在黑塑料袋里摆着尾巴,敲得地板叭叭响。 
  与女人沾亲带故或者不沾亲不带故的人们,都以能进市委宣传部长这样的家门为荣,说他们两口子是第一好官,是百姓部长和百姓局长。他们全家的生活因此被搅得一塌糊涂,常常睡午觉时被门铃吵醒,洗澡时客厅沙发上坐满等候的各色人等,大事小事纷纷而至,家仿佛成了信访局。晚上下级来家谈工作,看到他们以为是乡下的亲戚,同样谦恭的笑脸也就送上,他们便理直气壮地接受并把得意挂在眉梢。他们还盯着下级带来的礼品,那瞪成铜环的眼睛里什么内容都有,就是没有文化和礼貌。 
  吃了人家的嘴软,不加防腐剂的馒头和没有污染的瓜菜并不好消化,可馒头和瓜菜顿顿离不了。还是女儿一针见血:你们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贪小便宜吃大亏。宣传部长就不是人,就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关紧大门的官员就不是百姓官员了?你们要再这样,我就离家出走。 
  妻子说,这样才体现出你爸的平民意识啊,我愿意这样? 
  梅一民说,你能这样对待农民吗?别忘了你爷爷奶奶就是农民。 
  女儿撇撇嘴,你别教育我,这些人还是农民?早都练成城油子了,你少掏一毛钱试试? 
  梅一民无言以对。 
   
  6 
  吃饭了,姑父。尖嗓子扯着嗓子,让梅一民吓了一跳。 
  姐夫快来,卖菜的女人笑眯眯冲他喊,随手把板凳塞在他屁股下。 
  他恍然大悟,不由得乐了。 
  往日的“梅局长”,今天突然改作“姑父”和“姐夫”,当然陌生,却透着一股子亲情,刹那间推倒了他与他们之间的那堵无形的墙。仿佛他又回到了村里,与本家族的兄弟姐妹坐在场里,他们众星捧月般围着他,听他讲城里人的逸闻趣事,也给他说端泥饭碗的辛苦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让他给出主意,想致富的门路。那一刻他是当然的主角,谁让他是村里第一个推荐念大学、第一个当官,又第一个变做真正的城里人的男人呢? 
  卖馒头的男人递给他一支烟,点着后甚至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仿佛说哥们儿你干得不错,分明是把他当作卖水饺汤圆的同行们来看。 
  这几年随妻子经常去一些场合,只要不是工作宴会,只要没有比妻子官职高的,哪一次他都会坐在主位置上。但凡设宴的哪个不是鬼通猴精,往往一桌子人围着他一人转,酒敬了一圈又一圈,掏心掏肺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梅一民心知肚明,清楚那琼浆玉液里藏满高胆固醇,明白那推心置腹中布着陷阱,却来者不拒照单全收,喝酒时豪爽至极。仿佛那一刻才是他的庐山真面目,回家却翻江倒海,难受得彻夜不安。有一回与那位没有竞争上宣传部长的县委书记撞在一起,俩人旗鼓相当,当场就如两摊泥滑下椅子,让各自的司机背回家。 
  妻子说,知道我不会当着众人拦你,那命可是自己的,喝坏了我本事再大也替不了你受罪。 
  梅一民说,我这不是撑你部长的面子吗?我这不是为你吗?我怎么就好心变做了驴肝肺? 
  妻子说,你以为你喝倒了他就赢了?你那是害我知道不?你那叫丢人现眼知道不?懂不懂官场游戏规则?说白了你就是上辈子没见过酒,狗肉上不了大席面的东西! 
  梅一民说,喝不了酒算什么男人,你愿意人喊我“怕委会主任”? 
  怕委会,顾名思义,怕老婆委员会,是市委大院里常说常新的段子,编进去的男人,老婆当然的河东狮吼,妻子不是不明白。却从此以后不再请他双双赴宴。 
  今天因为他和女人组成的新关系,一声姑父和姐夫,把他拉进他们的圈子,却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泛起在心里,一点一点蔓延。他对着他们笑笑,连自己都觉得这笑与他们的笑仍隔着一种东西,他搜肠刮肚地寻找与他们可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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