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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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壁记 陈登科- 第6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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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笑了笑:“我二赖子这点手段还没有么?……嘻!跟了两天梢,都捞不到空子。昨天又是十三号,犯忌,可偏偏在电车上瞅到了一个机会,我也不管它忌不忌了,心里暗暗祷告:我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了,这次开戒不是作恶,乃是行善,如果撞在便衣手里,老天爷也太不长眼了。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挤下车的时候,我在你娘后面撞了她一个趔趄,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她瞪着眼,骂道:‘你家着火啦……’,等她骂完,我已跳下电车,表也在我手心里了……”
  我听得笑弯了腰。
  下午,我请了个病假便把表送到冯丽珠家里。她一家子正在吃晚饭。可怜,下饭的菜只有一碟子萝卜干。
  当我把表放在桌上时,他们全家大吃一惊。
  冯丽珠急得都快哭了:“哎呀!把表退回来了,这……我这调动还算不算数呀!”
  他爸爸是在百货商店里当会计的,更是惊恐万状:“小郑呀!你做做好事,还是把它带回去吧……”
  我心里又气恼,又辛酸。气恼的是他们挨了偷,挨了抢,眼看人家把赃物送回来了,却还哭丧着脸。辛酸的是:偷了人家的现在大概正在追查,报案,而被偷的却吓得哆哆嗦嗦……

  看到这里,安东拍案而起,连连叫道:
  “贪赃枉法,岂有此理……”
  程璞道:“这就是我们那几位现代法家德政的一个缩影。”
  安东激动地抓住了程璞的手,说道:“十六年前,我听你对那些骑在人民头上为非作歹的干部说:‘象你们这样的共产党,为什么不该打倒?’当时我大吃一惊……”
  程璞说:“这是开除我党籍的主要罪证之一……正因为没有把他们打倒,所以我们被他们打倒了……”
  安东几乎喊了起来:“不!打不倒的!我们没有被打倒……”
  程璞道:“可是我们党的名声已经给那些王八蛋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载舟之水,亦能覆舟,啊!好吧!不打扰你了,再看看这一段日记吧。”他帮安东又翻到了另外几页。

  十二月二十六日
  今天是毛主席的生日。
  上午没有出工。照例的,每年这个日子都要到礼堂里去听一回报告,把毛主席给江西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信读一遍……
  回来讨论时,大家实在憋不住气了:
  “咱们这里有哪一点点象毛主席信上讲的呀!”
  “人家江西是正正经经上几门课的。”
  “简直是欺骗毛主席!”
  “什么劳动大学呀,变相的劳改!”
  “集中营!”
  你一言我一语,越讲越有气。最后几个人提议,写封信给省革委会。又有人说,写信给党中央,中央文革……我暗暗好笑,写信?白搭!信没出校门就统统被搜查到保卫科去了。
  哪知道,还没有写信,就有人递消息给政治部了……傍晚,我舅舅来了,脸色铁青。在食堂里,趁着大家吃面条的当口,从这一摊走到那一摊,一面走一面骂骂咧咧:“……听说你们这里有人想闹事!……哼!很好呀!有种的就站出来,把上午你们说的那些话,当了我的面再讲一遍,……讲呀!……怎么没有人吱声了!”
  本来,大家气已经憋足了,经他这么一挑,就有一个同学站了起来:“方主任,咱们这所大学是橡皮箍箍还是怎么的?要松就松,要紧就紧。有的人一年不到就入党,提干,分配工作还尽拣大机关大工厂,想怎么就怎么。为什么我们这一摊,毕个业比登天还难……”
  饭堂本来就是黑黝黝的,方主任眯着眼正要看清这个敢顶撞他的是淮,另一个角落又有人站起来讲:“今天是毛主席的生日。我们当着他老人家的宝像,把话说清楚。这里有哪一条能对上号的……?”
  这一开了头,敢讲的人越来越多了。
  “说我们怕累怕苦,我们起早摸黑,哪一天不干十四、五个钟头?说我们不愿在农村,我们哪一个不是一进校门就立志广阔天地?……”
  “是你们篡改教育方针,把我们当作最廉价的劳动力在使唤!”
  “谁不知道,这个农场是你们的官仓,小金库!借名办大学,把大把大把的钱贴进来,又偷偷摸摸地把大米、小麦、鸡鸭肉蛋运回去,都做为你们官场应酬的花费了……”
  “你们捏着分配工作的权柄,逼着人家背了债来送你们人情。干脆,你们开个价吧,不要胃口越来越大……”
  听到最后一句,舅舅吼了起来:“这是造谣!是污蔑!哪个受贿了?不拿出证据来我就把造谣的人抓起来!”
  我忍无可忍,站起来讲道:“有!就有证据!”
  一听是我的声音,舅舅喝道:“郑芸!出来!”
  我两步就走到他的面前,死死地盯着他。我今天有点豁出去了。挑战的目光,一直看到他的心里,他有点胆怯了,没有让我讲话,一把拽住我便走出食堂。
  其实我心里也忐忑不安,真要当场问我证据在哪里?我明明肚里有数也讲不出口呀……
  到了他的办公室,我已在路上准备好大战一场。等他关上门,便先发制人地进攻起来;
  “我们家的沙发、电视机、缝纫机、地毯……哪来的?!靠两个人一百五十块钱的工资能买得起么?”说顺了嘴,我脱口而出,“方桂芝最近手上的浪琴表又是哪里来的?……你当我不晓得?!”
  我这儿发炮弹打过去,等着他的还击。无非是把我象昔霁那样关起来……
  哪知他竟满脸堆笑:“芸芸!我们家庭里的关系何必弄得这么紧张……我始终为你好!”
  “我已经宣布,脱离这个罪恶之家了!”
  “罪恶?太过分了吧……不过我不会计较的。”
  我那时就想吵架,希望他摆出那副训人的架子。他要大声嚷嚷,我也可以大声嚷嚷。最好嚷得全校都知道。哪知道他一个劲地笑,反而笑得我没有谱了。
  沉默了片刻。他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已填上我的名字的“毕业证书”——也就是工作分配单,笑道:“这就是你的!”我一愣,感到这是一种收买。可是马上转眼一想,怎么会预先填好名字呢?接过来一看,日期还是两天前的。我看的时候,眼睛瞟着抽屉里,象这样的单子,有一大叠。
  莫非真是皇恩大赦?还是……
  几年来的“路线斗争”教育得我聪明点了。
  我拿了那张超度苦海的单子,回到了宿舍里,象研究一份情报那样反复琢磨着……
  马上发现一个大破绽:只有这里人事科的大印,还没有劳动局的金印……(这也是我们这里的特殊手续,大概两个印可以收两笔人情吧。)
  十二月三十日
  别看我们是变相地囚禁在这个山沟沟里,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渠道能知道外面的消息的。学校当局也不是成跛儿、方为之流能一手操纵的……
  为什么突然要分配一大批人,两天功夫就把真相弄清楚了。
  有人把这所“原始共产主义劳动大学”的种种内幕反映到党中央了。据说是邓小平发了号令,要派人来调查。于是,得把厩得时间太长的和调皮捣蛋的羊,放掉一批。穷学生,好对付。一个职业,三十六块大洋,嘴巴就堵上了。
  怪不得那天在食堂里,我那舅舅有点嘴硬骨头酥……
  羊,确实是老实而可怜的。听说要分配了,都高兴得要命,牢骚也吞在肚子里了。有的同学还生怕得罪了那位副校长,在宿舍里,一听到偶尔传来的一两声嘀咕,连忙用食指竖在嘴唇上:“嘘……!”
  今天,食堂里大打牙祭,六菜一汤,连养的猪都杀了。看来,这个“大批判加大劳动”的大学,是有点收摊子的味道了。
  晚饭后,通知到礼堂开会,这准是宣布名单了,一个人也投有缺席。
  会议是政治部副主任,一个老实巴脚的干部主持的,讲了半天,总算听懂了意思:这次要分配几百名同学。不过嘛,市里劳动局要花一个时间来安排接收单位。学校怎么办下去?也要重新研究一下过去的方针,适合新形势,总结经验教训。现在宣布,从明天起放假两个月。大家高高兴兴回去,再高高兴兴回来。回来保证拿到分配工作的单子。讲话的人态度是诚恳的。大概他也因为卸下了这个大包袱而舒一口气。最后,他笑眯眯地说:“方主任到省革委会专门研究学校的事儿去了。党中央负责同志也很关心劳动大学的方针问题。我相信,他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给大家带来好消息的。……”
  总算一切都明确了。而且还有两个月的假期,回来又有好消息,何等美妙……
  这天晚上,各个宿舍都飘出好久没有听到过的歌声。算命的油腻腻的扑克牌散落了一地。
  七五年二月一日
  我是无家可归的,依旧住在“共产主义”的宿舍里。现在是冷清了,倒有点时间看看书,还学着写写小说……因为靠春节边了,二赖子他们这部分农工也闲着没事。二赖子就常到我这里来借点书看。今天,他来还《屠格涅夫短篇小说集》(这本书是留着的唯一的霁霁的纪念品)。我没有想到,这个快三十岁的“惯窃”说到《木木》时竟会哭得泪人儿似的。他抽抽噎噎地说:“……唉!人不如狗,不如……”
  我说:“胡说!霁霁不是人?程磨子不是人?我……不是人?”
  二赖子抹去眼泪鼻涕,朝鞋底心子擦了一把,说道:“天底下有两种人!一种好人,一种坏人。”
  我问道:“你呢?”话一出口,心想,糟了!这刺了二赖子心了……
  哪知他毫不介意,说道:“比起好人来,我算坏人;比起坏人来我是好人。”顿了顿,他象背书一样地说,“凡是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取自己享受的,就是剥削,就算坏人。”
  我大吃一惊,二赖子什么时候学会用这种腔调说话了?!他看出我的诧异,忙道:“这是程磨子教我的。我一有空进城,便到老头儿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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