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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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壁记 陈登科-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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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是木木,它已是一条野狗,但明显地长得更大了,也肥了。它朝铁丝网奔了过来,想钻进来,又想跳进来,急得用爪子拚命地扒着铁丝网下的泥土,呜呜地叫着,这叫声,亲热而又凄厉……
  昔霁丢下菜筐便朝铁丝网奔去。
  二赖子在后面吆喝道:“喂!你想干什么?”
  这一吃喝,惊动了东酉两头的岗哨。他们同时跑了过来,当场扭住了昔霁。用枪托子连连在他身上打了兀下:“你这小反革命,还想逃跑……揍!给我揍!”
  昔霁倒在地上,喊着:“木木!木木……”
  那狗也拚命吠着,不顾一切地朝铁丝网里钻,身上的毛皮刮破了,淌着血……
  昔霁被拖走了,那后果是可想而知的,除了挨一顿揍之外,从此脚上还多了一副铁镣。
  二赖子因为立了功,看守所长在放风的时候当面表扬了他,而且答应提前释放他。
  可二赖子这次却并不高兴。就在表扬他的当天晚上,他睡在昔霁身边,紧挨着他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背脊,悄悄说:“小昔!我这次才真正当了一个流氓……唉!别说老哥不仗义,我可真是一时失言……我老哥是偷人家,扒人家,可从来不会在政治上坑害人。”
  昔霁经他这么一说,心里有点热乎乎的:“你明天有机会再去洗菜,把我的窝窝头分一个给木木……”
  为了惩治企图逃跑的反革命分子,看守所和文攻武卫指挥部决定押着昔霁游街示众。
  二赖子打听到了这个消息,便悄悄告诉昔霁,还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样子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别犟。脖上挂牌子,至少也有头十斤,你越犟那牌子上的铁丝就越朝肉里勒,步子迈得稳一点。头一遭,看到熟人难免脸上发烧,其实也没啥!现在市委书记,市长,局长,游街的多着呢……你看看他们,虎落平阳不失风度。这可真不愧是经过南征北战的老共产党员……”
  其实,昔霁心里并没有为这感到羞愧。他倒希望能借这个机会看看许久不见的街道和在外面的自由的人……
  第二天一早,昔霁就被领了出去,五花大绑,脖子上果然还挂了个“现行反革命”的牌子。起先是铁皮的,足足有十几斤重,但有一个“文攻武卫”指挥部的什么人悄悄给他换了一块比较轻的木牌。
  昔霁走在中间,两旁是荷枪实弹的公安战士。前后是戴红袖章,提水火棍的“民兵”。还有一辆宣传车开道。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看守所一直开到市中心。
  哇哩哇啦喊什么口号,以及宣传车大喇叭里宣布着他的“罪行”,昔霁全然没有听见。这也是二赖子教他的:“……这种时候,你就只顾自己想着自己最愿意想的什么事情,其他的只当耳边风。不过态度要装得诚诚恳恳,别看满街都是瞧着你的人群,没有几个是认真听广播车上哇哇叫的。他们最关心的是犯人长得啥模样:年轻的还是年老的?男的还是女的?如果是个女的,嘿!比电影明星还出风头。有些人不怕挤破头踩扁脚也要凑到面前看个够,嘴里骂着‘这女流氓’,眼睛却从上打量到脚,最后还会嘀咕一句,嘻,长得可真不赖……反正,他们把咱们当耍狗熊般地瞧,咱们也把他们当猴子般地看……照你这副长相,虽然比不上女明星,也和梅兰芳差不离……”
  昔霁别的做不到,想着心里最愿意想的事情倒是容易做到的。他最想的是希望看见芸芸,看见木木——这两个在他最苦恼的时刻,陪着他的朋友……
  一九六八年七月七日,天气很热。太阳毒辣辣地晒得柏油马路都软了。果然如二赖子所预料的,居然有那么多人不怕热,一路跟着看热闹。人越跟越多,到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已经水泄不通了。
  口号声,广播喇叭里的叫声,即使想听也听不清楚,因为互相抵消了。昔霁能听到的只是凑在前面看他的那些人的议论:
  “这小子不满十八呢……”
  “这么小小年纪能反什么呀……”
  “唉!作孽!”
  “他妈的,这小反革命资格还蛮老,你看他,还眯着眼朝我们打量呢……”
  “去你的吧!你听听广播里讲什么名堂!他是阶级报复,与共产党有刻骨仇恨,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摔毛主席的塑像……”
  “这小子是市委监委书记的儿子,现在老子和儿子都关进监狱了……,
  “听说她娘就是有名的秦斐……自杀了,”
  一听议论到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昔霁的脸上再也没法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了……他痛苦地抽搐起来,热汗变成了冷汗,脸变得煞白。他拚命咬着嘴唇,为了使自己不要流出眼泪。
  昔霁的神情引起了人们的疑虑和同情,有些人直言不讳地问押着他的人:
  “他是反革命,反谁呀?”
  “看样子也不过十七、八岁,就遭这么大罪?挂牌游街示众,你们这样做也不怕人骂?……”
  虽然任务是押送这个反革命,但持枪的和拿木棒的人也都讲不出什么。他们只顾擦着从帽檐上滴下来的汗珠,皱皱眉头,一个劲地驱赶着围上来的人群。这一驱赶,更引起了你推我搡的骚动,有的被踩了脚,有的被人捏了一把,哇哇叫了起来。有些人实在看不惯,公开骂了起来:
  “那么些人,又是枪又是棒,对付一个孩子,象话么?……”
  “你们这些人,吃人民的饭,到底在干什么?!”
  “喂!你们在专谁的政呀!”
  骚动越来越大,昔霁和押送他的人已被气愤的人群压缩在一个小圈子里……
  就在这个时候,只见一个妇女,胖墩墩的身体挤到众人前面,原来是方桂芝。后面还跟着芸芸。
  昔霁看到了芸芸,芸芸也看到了昔霁。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了片刻,嘴唇都微微张开,几乎都要开口互相招呼了……
  这时,方桂芝一把拉住芸芸,冲着昔霁也对着众人叫道:“别看他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我亲眼看到的,他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摔了。摔得粉碎。这不是现行反革命又是什么!这不是对毛主席怀有刻骨仇恨,又是什么?……这小子从小就跟着他那特务的爹,破鞋的娘,耍流氓……哼!小小年纪就在反革命修正主义的美术学院学画,不长进,关在课堂里画光屁股的女人。不要脸!我都亲眼看到的……”
  昔霁再也无法忍受,他眼睛里喷出了火花,想大吼一声:“你才不要脸!”芸芸紧张地打着手势。她生怕他吃亏,几乎想用手捂住昔霁的嘴。
  人群里有认识方桂芝的,看她慷慨激昂的样子,嗤嗤地讥笑道;
  “方嫂子,你不怕发疹子?中暑?拉肚子?”
  “咦!人家方嫂子现在住的是独门独户的单元,中了暑拉肚子,有抽水马桶咧……”
  “我看她那嗓门就象抽水马桶……”
  这一片讥笑,惹得方桂芝更加提高了嗓门:“我不怕打击报复!革命嘛!……这小反革命就是小流氓,公开调戏我的女儿……”她拧着芸芸的胳膊,“芸芸!唾他!骂他!在大家面前揭发他……你这个死丫头,吐呀……”
  大家哄笑得更利害了。
  这时,突然开来一辆小汽车,从里面走出一个大干部,跛着一条腿,朝人群扫了一眼,又对公安人员和民兵瞪了一眼,慢吞吞地说道:
  “这是街头批斗反革命,还是耍把戏?你们这些人阶级斗争的观念哪里去了?!”
  “成局长……”一个公安人员连忙在那个跛子面前立正敬礼。
  那个被称作成局长的跛子没有让他开口,挥了挥手:“给我狠狠地斗!这个昔霁的案子后面有一条又粗又长的黑线……”他朝群众看看,态度很和蔼可亲,“同志们,你们不要受蒙蔽,要站稳立场,要向这位方嫂子学习。”他转过身,特地向方桂芝笑了笑,还握了握她的胖胖的手。
  方桂芝顿时受宠若惊,举起手便喊起口号: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昔霁!”
  她那高八度的尖嗓音还没有在汗气中消失,突然一阵狗吠声。木木从人群中窜了出来,一看昔霁,扑了上去,两只爪子搭在昔霁的胸上,毛茸茸的脸在昔霁的脖子上轻轻磨蹭,舌头舔着昔霁的脸。
  昔霁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喊了声:“木木!”他不能用手抚摸它的毛,便用下巴紧紧贴着木木的鼻子。
  方桂芝惊叫了起来:“……这是一条反革命的狗,咬过我……”
  木木似乎懂得她的话,转过头,便朝方桂芝狂吠起来。那个跛腿的成局长喝道:“给我打!”
  刹那间,十几根棍子朝木木的身上打去。木木叫着,跳着,咬着,但终于没有冲出人墙,只听见一声凄厉的长叫,它倒了下去。嘴里,鼻子里流出了血。
  芸芸哭喊了一声:“木……木……”用手蒙住了脸。
  昔霁又一次昏厥了……
  倒在地上的木木挣扎着,拖着被打断了脊梁的身体,一寸一寸地挨近了昔霁,伸出带血的舌头,最后舔了舔他的脚跟。
  昔霁是怎么被人弄回号子里来的,他一点也不知道。在他的脑子里,反复闪现着木木被打死的情形,耳朵里还留着木木临死前最后一声凄厉的长叫。但他总觉得它没有死。他望望自己的胸前,汗衫上留着木木的脚印;腮帮上也似乎感到它的热乎乎的舌头,舔得他脸痒痒的……
  他忘记自己的浑身疼痛,由着昏沉沉的头脑去胡思乱想……
  哐哐啷啷打开铁锁的声音。
  号子门打开了,送饭的时间到了。除了昔霁以外的其他犯人都象弹簧似地跳了起来。六、七双黑乌乌的脏手,端着酱色的瓦盆,一起伸到门口。
  “唷!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喂我们肉了?……”
  “哥儿们,打牙祭罗!”
  “嘻!这肉的颜色不对……”
  “管他呢!”
  一个绰号叫跳蚤的小犯人咬了一口,蹦了起来:“狗肉……!”
  一听狗肉,昔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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