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跪在那儿，感觉到老老头的视线一直在我身上游移，却不开口说话。良久，直到我的膝盖微微酸痛了，他才蓦地开口道：“丫头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起来吧。”
他似神色一松，但整个人看起来竟有疲惫之色，更显老态。其实对于这个问题，老老头又怎么能不明白？或许从未有人在他跟前提起过这些，所有的人在他跟前从来都只说万岁万岁万万岁，所以他会下意识地避开这些问题。历史上的君王，能有几个不是在皇位上坚持到最后一秒？但凡在这位置上的人，莫不在心底祈求能长生不老，又能有几个人看得透，能如天青王那样想提早让位给曦岚好让自己再享几年清福？
“丫头，不如从明日开始，你随朕上朝，在朕身边，做修若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言官吧。”他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而且眼睛微垂，并不看我，脸上的笑容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险些摔倒在地，不敢置信地叫了一声“皇爷爷”。
“撇开大半年的云相生涯、出国游说的经历，丫头不是还被封了龙曜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议政吗？还是丫头觉得修若不如龙曜？”我确定老老头说这话做这安排是另有目的的，或许还和我刚才的那番话有关。
“月儿不敢，月儿遵旨。”我忙跪下，朗声道。
老老头似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嘱咐了几句明天需注意的事项，就回去了。我还有些晕晕的，恭送老老头出去之后，才冲着分外安静的夭夭喃喃自语道：“怎么办，夭夭？怎么我突然又要去上朝了？”
夭夭突然伸出长长的舌头，在我的脸颊上一扫而过，待我回过神时，脸上徒留下湿湿的黏黏的液体。
“金夭夭！”我一边用衣袖在脸上、眼上抹着，一边怒喝道。
夭夭却一反常态站起身又将长金毛甩得飞扬起来，金色的眸子热烈地看着我，似有支持鼓励之意。我顿时有些莫名其妙，不知我说要上朝它这么激动干啥？转念一想，又突然有了信心，我怕什么呢？若是老老头想设计我，何需这么麻烦？
以我现在的身份与境遇，若想让自己过得好，过得惬意，过得自在，最好的办法要么是逃离，要么就是顺从。逃离这条路迄今为止还不现实，那么我别无选择。
是夜，我略略有些紧张兼兴奋。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衍儿就唤醒了我，她替我收拾妥当，我就跟着老老头派来的一名公公前往大殿。
我身上的衣服是昨晚老老头命人送来的，月色官样长袍，唯有那条宽腰带竟是淡黄色的——比老老头龙袍的颜色淡了些。假冒云相时金印紫绶的尊宠，如今只这一条腰带，就说明了一切。
我是根据老老头的交代，先在他的寝宫外等他，待陈寿出来传话让我进去，我才敛神进门。老老头已经洗漱完毕，一袭龙袍衬得平日和蔼的笑脸多了几分尊贵与强势。他满意地看了我一眼，道：“丫头，随朕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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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醉月公主（6）
老老头的寝宫直通修元殿，我跟在他身后，心里嘀咕着：虽说昨天下午有圣上口谕了，但大伙儿都不知道我被封女言官的事呢，我待会儿出现在大殿上，会不会把人吓晕？大家会不会联名上书把我轰下台？真要那样的话，就好玩了，我顺便也可以看清形势。在这儿上朝不似在龙曜，没人提前向我介绍人物与背景，看来是想让我自学成才。
“皇上驾到！”伴随着一个尖细的声音，连接老老头寝宫与修元殿之间的那道门被打开，我尾随着老老头步入大殿，待他坐上龙椅，就遵照他的交代，站在龙椅左侧。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俯拜，山呼万岁。
修若果然比龙曜强多了，单从这早朝的人数就可得知，下面跪着的竟有三十余人。
“平身吧。”老老头自进入修元殿，脸上的笑容就已隐去。
众人起身，左右两排，为首的正是我的太子伯伯和父王同志，前者一袭杏黄龙纹朝服，后者一袭蓝色绣金龙绘云纹朝服。众人看到我时，眼里都是一惊，太子伯伯和云老头的眼里也不平静，唉，老老头果然啥都没交代，也玩了一出先斩后奏的游戏。
不过他是皇上，做出的决定合不合规矩另计，他做决定本来就是不用跟人禀奏的。所以，他现在直接在这朝堂之上公布了，“今日开始，醉月就是我朝的言官了，就跟在朕身边。”
说完这些，老老头抬眼示意太监陈寿，陈寿出列，当朝宣读早已备好的圣旨，无非就是正我的名，让我兼任言官一职，至于我兼任言官的一应品级俸禄等等不变，依旧保留公主时的待遇，等同于王爷。
满朝文武听完圣旨后一时连个吭声的也没有，既没有谏言哭天抢地、义正词严地说不合祖宗规矩，也没有狗腿地大呼皇上英明，一时间修元殿里的气氛颇有些尴尬。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云老头，也就一秒钟的时差，太子伯伯也反应过来，两人躬身垂首的刹那，众人依样画葫芦地行礼，大殿内复又响起整齐划一的拍马屁声：“皇上英明，恭喜醉月公主！”
再抬首时，众人的神色已恢复如常，我站在上方，本想一一打量个遍，结果连太子伯伯都恢复了如常的儒雅高贵，看向我时，脸上甚至还带有招牌式的亲切笑容。至于云老头，唉，我替他造的福真是太多了。
第一天上朝，我这言官自是无话可说，看着下面几人的请奏，也无甚大事。其间云老头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来好几次，看来他对老老头的这个决定也很意外。
第三十一章·大叶苍（1）
下朝后，我跟着老老头回皇帝寝宫。所谓的皇帝寝宫，我所到过的三个国家都是一样，不仅连着早朝的大殿，也是集书房、卧室、客厅于一体的豪宅。老老头竟没第一时间差我回去，他坐在书桌前，书桌左侧堆着两大摞奏折。
我乖巧地走过去，一边研墨，一边道：“皇爷爷，要不先用些早点吧？”
每日五点左右上朝，七八点钟下朝，和我以前一样，上朝前我顶多喝了几口清粥，这时候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所以我想老老头应该也饿了吧。
“丫头饿了？”
他看着我缓慢地研墨，脸上又有了笑容，不似早朝时的威严。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问：“皇爷爷不饿？”
老老头好一阵乐，也没回答，嘱咐了陈寿几句，他便躬身退下。少顷，两个宫女端着两个大盘子进来，放在书桌左侧的案几上，随后退出去了。
“先吃吧。”老老头起身，我忙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上，自那两个宫女进来之后，我的视线就没离开过盘子里的早点。
我坐在老老头身边，心满意足地吃了个饱。他倒没吃多少，不知是年纪大了胃口不好，还是这样的早点他早就吃腻了。吃完稍稍休息了几分钟，老老头就又回到他的工作岗位上去了。
“丫头过来给朕读读这些奏折。”我沉默地站在桌边，看他翻着一张又一张的奏折，没过多久，他忽然放下奏折，看着我，神态间有一抹疲惫。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老老头露出这种神色，平日里他笑眯眯的似乎精神很好，可是终究已经是六十六岁的人了，人永远逆转不了自然规律。
我接过奏折，开始一张一张地读了起来。我读完一张，就交给老老头，他就在奏折下批复，然后我继续读下一张，如此这般，将那两大摞奏折处理完，已经过了午膳时间。站得脚酸倒是其次，我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难得地感到脱水——口水！
“皇爷爷……”我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而且头有些晕眼有些花，不知是没睡足，还是站累了饿晕了，立马开口想闪人。
“一道去你皇奶奶那里用膳吧。”老老头起身，看了我一眼，人显得格外有精神，笑眯眯地道。
我忍不住抽了下嘴角，这所谓的言官，自己的意见还没发表，倒先做了回小秘。本想着老老头让我做言官，说不定是看在我在龙曜的表现赏识我的才华才做出的决定，原来他是被我昨日那句话刺激到，深刻领悟到自己年纪大了这个事实，人一旦服老，就会多替自己打算。多替自己打算？好不祥的预感啊！
“丫头？”老老头走出三步，回身看我未动，神色微诧。
“呃，来了来了。”我忙收回思绪，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老老头朝中宫走去。
到得中宫，才发现除了老皇后，云老头也在，而且似早就有了安排，这两人都还没吃饭。行礼传膳，四人入座，不过太子伯伯不在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我让宫女给我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后又示意宫女满上，根本没理会其他三人的目光。
“皇上，丫头今日第一天上朝，你都让她忙什么了？到现在连午饭还没顾上吃，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了几大杯茶。”双鬓微白，面目慈祥，和老老头一样，他的正牌老婆也总是一脸的微笑，带着关切与和蔼，两人倒颇有夫妻相。老皇后看着我狼狈的样子，话带微嗔。
“皇奶奶，”我又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用衣袖抹了一下嘴巴，这才舒坦了些，道，“月儿第一次上朝，人都还不认识，能忙什么啦，最多是听听看看，心里学习。”
下意识地，我没说读奏折的事，我想或许老老头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年老易累，可能视力也有些下降。而且我也没说，读奏折是最快了解修若朝堂现状的途径。
果然，老老头闻言向我点了点头。云老头又适时开口道：“父皇，您太宠月儿了，给了她这么多殊荣，会将她宠坏的。”
我听得汗毛一竖，差点一口菜卡在喉咙里下不去就咽气了。我抬眼看向老老头，貌似他与老皇后对我确实优待了点，我也很想听听原因，却见老老头脸一板，声音里破天荒地含着一股怒气道：“你还说！这么些年丫头都在龙曜，若不是朕跟你说，你就准备一辈子将她留在龙曜，一年只看她三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