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禅:宫本武藏(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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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与禅:宫本武藏(上册)-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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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此一例,即可知这一带乡土风气和制度之严谨,不容许任何不纯之物进入。
  不只领主贤明,人民纯良。笠置山的晨昏风光更是十分宜人。汲水煮茶,香醇甘甜———还有,梅花盛开的月濑附近,黄莺从雪未融化到雷鸣季节,歌声不断,音色比这山水还要清澈。
  诗人曾经歌颂此地———山清水明英雄出。这样的乡土,要是不出个伟人,那诗人就是大骗子了。这里的山河,不是虚有其表,徒有秀丽的风景而已,乡土中还流着顽强的血液,人杰辈出。领主柳生家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些人杰都是出身乡野,到军中立了大功,成为有名的家臣,优秀人物着实不少,他们可说都是柳生谷的山河和黄莺的歌声孕育出来的英雄。
  现在隐居在这“石墙御馆”的柳生新左卫门尉宗严已改名为“石舟斋”,住在城内的小山庄里。目前政务由谁掌管谁任家督,他都不知道,反正石舟斋优秀的子孙众多,家臣也都信得过,一切跟他掌政时期毫无两样。
  “不可思议!”
  武藏在般若荒野事件发生后十天左右来到此地。走访了附近的笠置寺、净琉璃寺等建武时代② 的遗迹,并找了个地方住下,充分休养身心。此刻他出来散心,穿着随意,连跟屁虫城太郎也穿着草鞋。
  他一路上观看民家的生活、田里的作物,还特别注意人们的风俗习惯,每次武藏都会情不自禁喃喃自语着:
  “不可思议。”
  “大叔!什么事不可思议?”
  城太郎问道。听到武藏不断喃喃自语,城太郎才觉得不可思议呢!
  “我从中国地区出来,走过摄津、河内、和泉诸国,就是没见过这样子的地方。所以才说不可思议。”
  “大叔!这里跟其他地方有什么不一样呢?”
  “山上树木茂盛。”
  城太郎听到武藏的回答,不禁噗嗤一笑:
  “树木?树木不是到处都长得很茂盛吗?”
  “这些树不一样。这柳生谷四周村庄的树木,树龄都不小,表示这地方没受过兵燹灾祸,所以树木也没被敌军滥伐。可以想见,这里的领主和人民没受过饥寒交迫的苦。”
  “然后呢?”
  “田园青翠,小麦根头扎实,家家户户传来纺织声。农夫们看到穿着华丽的路人,一点也不羡慕,继续埋首耕作。”
  “只有这样?”
  “还有。田里很多年轻姑娘在工作,这点跟别的地方很不一样———田里可以看到很多红腰带,表示这个地方的年轻女子没有流失到外地。因此,这个地方一定是经济繁荣,幼有所养,老有所终,年轻男女绝不会向往别处的浮华生活而出走。从这些看来,可知这里的领主英明,也可想像这里的武器一定随时磨得光亮,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呀?我以为您被什么事感动?原来是这些无聊的事啊?”
  “你当然不会觉得有趣了!”
  “可是,大叔!您不是为了跟柳生家的人比武,才来这里的吗?”
  宫本武藏 水之卷(40)
  “所谓武者修行,并不是只会到处找人比武,就表示他很厉害。如果只能勉强求得一宿一餐,扛着木刀到处比武,这不叫武者修行,这叫流浪汉。真正的武者修行,内心的修养要比武技来得重要多了。除此之外,还要走访诸国,测量地理水利,牢记各地乡土人情,观察领主跟人民的相处之道,洞悉城里城外动静。脚踏实地,云游四海,善用心思,仔细观察,这才叫武者修行。”
  虽然武藏心想对小孩说教无益,但是面对这个少年,他无法随便找个说词搪塞了事。
  对于城太郎幼稚的问题,他一点也不觉烦躁,边走边聊,耐心回答。
  走着走着,两人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向他们渐渐靠近。马上骑士是一位年约四十,身材魁梧的武士,大声喊着:
  “让开!让开!”
  当马超过他们时,城太郎抬头一看,不觉脱口而出:
  “啊!庄田先生!”
  这个武士满脸胡子,像只大熊,城太郎绝不会忘记———他就是在通往宇治桥的大和路上,捡到城太郎掉在半路的信筒的那个人。马上的庄田喜左卫门听到城太郎的声音,回过头来。
  “噢!小毛头!是你啊!”
  他虽然露了一下笑容,但仍然马不停蹄,消失在柳生家的石墙里。
  “城太郎!刚才那个冲着你笑的骑士是谁?”
  “庄田先生。听说是柳生家的家臣。”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来奈良途中,受到他不少亲切照顾呢!”
  “哦!”
  “另外还遇到一个叫什么来着的女子,我们三人一路同行,直到木津川的渡口才分手。”
  武藏将小柳生城的外观,以及柳生谷的地理形势全部看过一遍,才说道:
  “回去吧!”
  他们住的客栈位在伊贺街道上,虽然是独栋建筑,但是空间宽广。来往于净琉璃寺和笠置寺的人,都会在此歇脚。所以每到黄昏,客栈门口的树木或是厢房外面,必定会系着十头左右的驮马。客栈为了替客人准备米饭,连门前的水沟,都被洗米水染得浊白。
  “客官!您上哪儿去了?”
  才进房间,就来了个身穿蓝褂子、山村裤的小孩子。等看到她腰上绑着的红腰带,才知道是个女孩子。她直挺挺地站着催促道:
  “快点去洗澡吧!”
  城太郎看她年龄与自己差不多,正好交个朋友,就问: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笨蛋!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叫小茶。”
  “好奇怪的名字喔!”
  “不要你管。”
  小茶打了他一下。
  “你敢打我!”
  武藏在走廊回头问道:
  “喂,小茶!澡堂在哪里———前面右边?好、好,知道了!”
  门外的棚架上,已放着三个人脱下的衣服,所以武藏知道加上自己,澡堂内总共有四个人。他打开澡堂室门,一片雾蒙蒙的。先入浴的客人原来正聊得兴高采烈,但一看到武藏强壮的身体,就好像看到什么异类一样,立刻三缄其口。
  “呼———”
  武藏近六尺的身子一沉到水里,水位突然高涨溢出,另外三个客人差点漂了起来。
  “?……”
  有一人望向武藏,武藏则靠在池边,闭目养神。
  那三个人似乎放了心,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离开的柳生家使者叫什么名字?”
  “是叫庄田喜左卫门吧?”
  “是吗?柳生竟然派人出面拒绝比赛,看来他的功夫并不如其名。”
  “就像那使者说的,最近他们对任何人都表示石舟斋已经隐居,而但马守仪到江户出任官职,所以谢绝比赛。”
  “不是吧!他们大概听说我方是吉冈家的二儿子,所以才慎重其事,敬而远之。”
  “还教他带来糕点,好让我们在旅途中吃,看来柳生还真是圆滑呢!”
  这些人肤色白皙,肌肉松弛,看来是城里人。在洗练的会话中,有理智、有诙谐,可见其心思细腻。
  武藏突然听到吉冈这个名字,不觉歪着脖子,凝神细听。
  吉冈家的二儿子?那就是清十郎的弟弟传七郎喽?
  是不是那件事?
  武藏想起来了……
  自己拜访四条武馆的时候,有个门人说过,小师父之弟传七郎跟友人到伊势宫参拜,不在家。此刻可能正好在返家途中,说不定这三个人正是传七郎和他的朋友。
  我和澡堂真是犯冲啊!武藏心想。
  武藏暗自戒备着。以往曾在自己家乡中了本位田又八母亲的计谋,被敌人困在浴室。现在在偶然之中,又和宿有怨仇的吉冈拳法一子,有裸裎交手的可能。
  他虽然出门在外,但对武藏跟京都四条武馆之间的恩怨,想必也有所耳闻。要是他知道宫本就在这里,一定会拔刀相向的。
  武藏先做此猜测。但是,那三人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样。看他们得意洋洋,说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似乎是一到此地就到柳生家投了挑战书。武藏心想,吉冈一门自从足利公方时期,便已是拳法名门,宗严在未改名石舟斋的时候,跟吉冈家上一代的拳法好手,一定多少有所来往。因此,现在柳生家尚顾念旧情,特地派使者庄田喜左卫门带着薄礼,到客栈探望吉冈家的人。
  宫本武藏 水之卷(41)
  对这些礼仪,这几个年轻的城里人却嗤之以鼻,说是:“柳生真圆滑。”
  还说:
  “他是心生恐惧,敬而远之。”“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实地踏过这片土地,从小柳生城的外郭到风土民情,全都细细观察过的武藏而言,他们的自鸣得意和放肆的理解方式,实在可笑至极。
  虽然谚语中有“井底之蛙”,但反过来看这些城里的家伙,虽然身处都会的大海里,目睹时势变化,却没注意到,井底之蛙在不知不觉中已经修炼一身的功力及涵养。他们远离中央的势力和盛衰,隐居在深井里,历经几十年的岁月,映着月光,浮在落叶上。就在外界还认为他们只是啃着地瓜,生活毫无变化的乡下武士之时,柳生家这口古井,到了近代,出了一位兵法家始祖石舟斋宗严。他的儿子中,出了一位备受家康青睐的但马守宗矩;他的兄长当中,出了以勇猛闻名的五郎左卫门和严胜;他的孙子当中,出了一位麒麟儿兵库利严,受加藤清正高薪聘用,在肥后任官职。这些“伟大的井底之蛙”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了。
  以兵法之家来看,吉冈家地位崇高,非柳生家所能及。但是,这种差别已是前尘往事。然而,在此歇脚的传七郎和其他人到现在还没注意到这个事实。
  武藏觉得他们的得意既可笑又可悲。
  最后———不由得苦笑。为了摆脱这些念头,只好到澡堂角落解下发结,拿一块粘土擦发根,他已经好久没有洗头了。
  此时又听到那三人的声音。
  “真舒服。”
  “泡泡澡,才有旅行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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