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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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 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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份儿! 
  院子里有脚步声,轻轻的,好像不止一个人,那是女人的小脚鞋在点着地面。天寿一下猜到 是母亲和姐姐,他觉得自己应该哭,昨天见到她们的时候曾经抱头大哭来着。可现在,心驰 神往地遐想了这半天之后,一点也不想哭了。但是哭能赢得娘和姐姐的同情,哭能让爹爹以 为儿子已经悔罪。可哪里来这一把急泪呢?急中生智,天寿蘸着口水往脸上点,于是,母亲和英兰大香就看到了一个委屈万分、满面泪痕、身体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倒下的受苦的小儿 子、可怜的小弟弟。母女们顿时落泪不止,母亲更是长吁短叹,但她们谁也不敢从天寿头上 拿下水碗,更不敢让跪得这么苦的孩子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她们有更要紧的事。   
  《梦断关河》九(3)   
  英兰掏手绢给小弟轻轻擦泪擦汗,也擦着自己脸上的泪;大香忙着拿一块小小的皮垫子,在 天寿屁股后面比画。天寿哀哀地说:〃两个时辰还没到吗?娘,我想喝口水,想喝英兰姐姐 的豆浆……肚子好饿呀!〃 
  英兰赶紧小声说:〃现在顾不上吃喝的事,先护住身子要紧!……〃 
  这下天寿紧张了:〃怎么啦?爹爹回来了?〃 
  母亲抹着泪叹道:〃也不知小香这个鬼丫头为什么总要怂你的祸,故意在你爹爹面前说不平道不忿儿,说主犯才罚跪,从犯倒挨一顿臭打,也不怕班子里的人戳脊梁骨,以后谁还肯卖力气!……你爹这人你还不知道?死爱面子活受 罪!骂罢了小香,转过脸就说非得照数打天寿一顿不可!天爷,你还这么小呀……〃 
  英兰摸摸天寿的面颊,说:〃给你做了个皮护裤,待会儿爹来打你,不管打得疼不疼,你都 要使劲儿哭喊叫疼,听到了吗?〃说罢,拉了大香出门,好让母亲给弟弟脱衣加裤子。柳家 虽是优伶之家,但男女防嫌十分严格,天寿从小洗澡换衣,姐姐们都必须回避的。 
  母亲一边给天寿解腰带加皮裤,一边含着泪说:〃别怪你爹发这么大的火,你也实在不懂事 啊!你不知道那天找不到你他急成什么样子!差点儿疯了!脸变成紫茄子,眼睛红得像火炭, 又扯头发又捶胸的,把十三行街找了个遍,要不是英兰收拾屋子看到你留的那张纸条儿,他 就要跑遍广州城了!还真的到官府报了案呢,直怕被人贩子拐卖了,又怕是眼红的同行使坏 ,害了你们,整垮玉笋班……唉,我跟了他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他这种样子……〃 
  天寿委屈地说:〃我都留纸条儿了,他还这么又打又罚呀?再说,我和大师兄费了好多工夫 才练成的《跪池》,他凭什么让给冷香和浣香去演?堂会都不让我们去!他还是我的亲爹呢 ,倒向着外人!〃 
  〃唉,他也难啊!〃母亲叹息着说,〃在人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这 有什么不明白?咱们一家来广州,吃的住的用的,靠的是胡大公子。玉笋班如今这么大的名气,来钱这么多,你爹如今在广州梨园行这么高的身份,不都亏了人家胡大公子吗?谁的面 子都不给,也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呀!你说对不对?〃 
  天寿沉默不语了。 
  〃你也看到了,你爹如今因了玉笋班走红,忙得不可开交。天天有堂会,敬神、庙会、茶园 、戏楼都来请,再加上来拜师学艺的院里的红官人、学戏学笛学琵琶的唱姑娘,连秀才举人老爷也来跟你爹攀交情……〃 
  〃我们家又不是像姑堂子,他们来干什么?〃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会写曲本,你爹也想多演新戏,爱看戏的人才能越来越多不是? ……你想想,他整天有多忙,吃不下睡不好的,我都怕他身子顶不住了。他本来脾气就不好 ,一忙一乱就更顾不了许多。打你罚你,终究还是为你好,你心里不要怨他恨他,好不好? 就听娘一句话吧……〃 
  〃是他叫您来说的吗?〃 
  〃鬼头孩子!这么多心眼儿!是不是的又有什么呢?天下哪有不疼自己孩儿的父母哇!你细想 想。我走了。〃 
  天寿终于小声地说给自己:〃娘,我听您的。〃 
  柳知秋进屋,反身就把门闩上了。父子俩一对视,都有些愣怔。 
  柳知秋看到的,是一张莹洁如玉的俊美小脸上那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里面既没有恐惧惊慌 ,也没有哀求和痛苦,反倒含着似有若无的同情。 
  天寿这时仿佛突然发现,父亲是这样干瘪苍老,脸色灰败又疲惫不堪,一向灵动有神的眼睛 ,不但布满红丝,简直就是黯然无光。 
  对视只是一刹那,做父亲的立刻高声叱道:〃起来!放下碗!趴长凳上去!〃 
  天寿感到父亲是在使劲用底气吼叫,但力不从心,每一句中间都在急速地喘气。他替父亲难 过起来,只好顺从地趴到长凳上。 
  〃天寿你听好!〃柳知秋大声说,声音大到使天寿觉得是喊给屋外院子里的人听的,〃照理 说,你擅自离班,总算自己回来了,走的时候也留了纸条说明去处,本可以免了这顿板子; 你是个唱戏的,也只有学不好戏才该挨打。可你是我儿子,不打你我怎么服众?我怎么带这 个玉笋班?……念你已经跪了两个时辰,照着天禄的例子,折减八板,打十二大板!〃 
  板子一打下来,天寿心里就知道要露馅儿,不由得慌了。要是重重地打,噼噼啪啪再加上挨 打人哭喊,就跟真的一样了。可父亲下手太轻,板子打在皮裤上的声音发闷,和打在皮肉上 大不相同。柳知秋果然起疑,一把扯开了天寿的裤子,天寿吓得咬紧牙关,一闭眼,豁出去 了,爱怎么就怎么吧! 
  可柳知秋立刻把扯开的裤子又掖了回去,操起竹板往下打,嘴里还骂着:〃混账东西,你还 敢跟我犟!你说呀,你还敢不敢了?你哑巴啦?……〃 
  噼啪声中,天寿终于哭叫出声:〃哇呀!……我再也不敢啦!不敢啦……〃不是干打雷不下雨 ,他真的流泪了……不是因为疼,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他突然悟出,父亲做人是何等地难啊!…… 
  许多人在屋外敲着门大声叫师傅,求师傅饶了小师弟,柳知秋还是一板一板打够了十二下, 才慢慢走过去拨开门闩。天福第一个冲进来,把小师弟抱在怀里,替他擦去脸上的泪,小心 地扛上肩头往后院送。却见师傅摇摇晃晃走在前头,走不几步,忽然用双手拄着竹板站住了 ,然后慢慢地倒在了地上。院子里四面八方都在惊叫着〃师傅!〃扛着天寿的天福和众人一 齐围上去,只见柳知秋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双目紧闭,已失去了知觉。   
  《梦断关河》九(4)   
  伏在天福肩上的天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柳知秋是劳累过度,气血两亏,请来了十三行街上最有名的郎中,开了几剂大补的药。郎中 临走嘱咐说,要吃好要睡好,最要紧的是养好精气神,不然伤了元气就难治了。 
  听得这话,天寿突然记起自己囊中那个包裹得花花绿绿的圆球,那叫公班土的、与相同重量 银子同价的鸦片中的上品。记得鲍鹏说,公班土不是寻常鸦片,公班土能治病,能镇痛,能消除疲劳让人精神焕发,让人脱离世间之苦登上仙境。这不正是父亲现在最需要的吗? 
  天寿这样做了,奉上公班土,并对父母姐妹师兄说起得到它的经过。天寿心里很是得意,为 自己拾金不昧的美德,为自己孝敬父亲的善行。然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一生将为此付 出多大的代价! 
  澳门十日行,只留在心里,天禄和天寿不约而同都很少提起,免遭同班人的嫉恨。渐渐地, 那成了一个美好的梦,特别是在天寿隔很长时间再打开一次他的宝物盒、轻轻抚摸那串银项 链的时候。大多数日子里,天寿都觉得,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澳门之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第二卷 惊雷   
  《梦断关河》一(1)   
  十年过去了。又到了南国最宜人的深秋。 
  这一天,胡家宅院里,辰时起开锣,一出戏接着一出戏,唱了近两个时辰,看戏的和演戏的 竟都还兴致不减。唱戏的不过是胡家的家班,加上外请的三五个名伶;看戏的不过是胡家的 老太太、太太、奶奶、小姐们。唱戏的所在,不过是宅中最不起眼儿的名为〃怡情榭〃的小 戏台。只因宅眷们有午睡的规矩,也因为下午还要接着演,大家才意犹未尽地各自散去,安心等着申时再开锣。 
  胡家的家班,与胡家的宅院花园一样,闻名于广州内外,乃至两广浙闽。胡家上下及与之沾 亲带故的人,久已习惯于〃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几乎无一日不有戏有酒。直到两年前形 势一变,朝廷特派了一位来广州办禁烟的钦差大臣,此人的清名、才名、威名和他受当今皇 上知遇之深、恩宠之重都声震遐迩,罕有其匹,以至从总督巡抚知府到海关大小官员一个个都闻风敛迹,何况胡家这样专与外夷贸易的十三行洋商?首当其冲,更须检束韬晦,加倍小 心。 
  这位了不得的林大人,先做钦差,后又就任两广总督,查烟、禁烟、销烟,折腾个天 翻地覆。跟夷人打交道,必定要由经十三洋行,必定要拿这些洋商们开刀。身为行首之一的 胡家家主爷,出力出钱来回跑断腿,受叱骂挨板子差点儿杀头。胡家上下天天提心吊胆,哪 里还有心思看戏?爱戏如命的家主爷,连叫家班小唱都不敢,遑论其他? 
  峰回路转。禁烟销烟惹恼了英夷,万里之遥竟派来了大兵船,攻打了厦门,占了定海舟山, 一直攻打到天津海口。总是海上处处烽烟,让皇上龙心震怒,一道御旨,将林大人革职查办 。御旨三天前到广州,次日就城内外传遍,今天胡家就开锣唱戏。然而多少有点顾忌,不敢 大张旗鼓地唱堂会,请外人;先唱家班戏让全家人松口气、开开心,算是压惊,算是庆贺。 
  到底南国地暖,已是秋末冬初了,园子里依然绿树葱茏,芳草萋萋,墙角水边处处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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