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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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者-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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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英才听出这是一台戏,在家时,来了客,父亲和母亲也常这样演出。中午在余校长家没有吃好,张英才饿极了,一会儿就将碗里东西全吃光了。山上的夏天,同山下一样,有点活动就会热得满头大汗;不一样的是,只要停下来,用不着擦拭,再多的汗也会马上被凉风吹干。张英才稍不注意就打了几个喷嚏,他怕惹上感冒,就起身告辞,要回去赶紧洗个热水澡。
  路上,拿上手电筒送他的邓有米,忽然介绍起孙四海的情况。他说孙四海打着勤工俭学的幌子。让学生每天上学放学在路边采些草药。譬如金银花什么的,交到一个叫王小兰的女人家里,积成堆
  后再拿去卖。孙四海不肯结婚,就是因为刚来界岭小学,就和王小兰成了情人。那王小兰的丈夫结婚不久就瘫在床上,什么事也做不了,一切全靠孙四海。邓有米最后说。若是哪天夜里听到笛子响了起来,那准是王小兰在他那里睡过觉,刚走。
  要是没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一定会讨厌孙四海。有后面这句话,张英才觉得孙四海活像他那本小说里的年轻人,浪漫得像个诗人。有一句话,他掂量了一番后才说:“邓校长,我舅舅最不喜欢别人打小报告,这是降低了他的人格。”邓有米听了他编造的这句话,就不再说孙四海了,回头说自己有哪些缺点。这时他们已走到了学校的操场边。张英才就叫邓有米回去。
  张英才回到屋里点上灯,拿起小说看了几行,那些字都不往脑子里去。只好放下书,拿起凤凰琴,将《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弹了一遍,有几个音记不准,试了几次。到弹第五遍时,才弹出点味道。山空夜寂,仿佛世外,自己弹,自己听,挺能抒情。上山来半天了,随着心情的放松,他发现琴盒上写着一行字:赠别明爱芬同事并存念。
  这时,余校长在外面敲门。
  张英才打开门问:“有事吗?”
  余校长欲言又止地支吾一句:“山上凉,多穿件衣服。”
  张英才说:“我正想过去问你,琴盒上写着的明爱芬是谁?”
  余校长等一会儿才回答:“就是我妻子。”
  张英才说:“没问过就用她的琴,她会生气么?”
  余校长冷冷地说:“你就用着吧,这东西对她是多余的。她若是能生气就好了。她不生气,她只想寻死,早死早托生。”
  张英才被这话吓了一跳。
  余校长不明不白地离开后,张英才想再给姚燕写封信,然而思来想去,总也拿不定主意如何将自己的地址告诉姚燕。
  半夜里,低沉而悠长的笛子忽然吹响了。张英才从床上爬起来,站到门口。孙四海的窗户上没有亮,只有两颗黑闪闪的东西。他把这当成孙四海的眼睛。笛子吹的还是《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吹得如泣如诉,凄婉极了,很和谐地同拂过山坡的夜风一起,飘飘荡荡地走得很远。
  夜里没有做梦,睡得正香时,忽然听到笛声,吹的又是国歌。
  张英才睁开眼,见天色已亮,赶忙起床,披上衣服走到门外。操场上正在举行升旗仪式,余校长站在最前面,一把一把地扯着从旗杆上垂下来的绳子。余校长身后是用笛子吹奏国歌的邓有米和孙四海,再往后是昨晚住在余校长家的那些学生。九月的山里,晨风又大又凉,这支小小队伍中,多数孩子只穿着背心短裤,黑瘦的小腿在风里簌簌抖动。大约是冷的缘故,孩子们唱国歌时格外用力,最用力的是余校长的儿子余志。国旗和太阳一道,从余校长的手臂上冉冉升起来后,孩子们才就地解散。
  张英才走过去,问余校长:“怎么昨天没人提醒我?”
  余校长说:“这事是大家自愿的。”
  张英才又问:“孩子们也愿意起这么早?”
  余校长说:“开始不愿意,教了一阵就愿意了。”
  余校长忽然伤感起来,他指着正在操场上跑来跑去的孩子:“又少了一个爱读书的学生。昨天他还在这儿,夜里有人捎来口信,他父亲在外面挖煤,出事故死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男人,他不回去顶大梁,日子就没法过了。他才十二岁呀!听到父亲的死讯,只红了红眼圈,硬是犟着没有哭出来,收拾书包时一点方寸也没乱,就连借别人的橡皮擦都晓得还。我怕他难过,谁知分手时反而是他来劝我,说自己会抽空读书,将来若是出息,一定要回学校给老师们磕头谢恩。还说,他家那儿望得见这面红旗,每天早晨他会在家里一边想着老师和同学,一边唱国歌。只要能唱歌,他就什么也不怕。”
  余校长用大骨节的手揉着眼窝。
  孙四海在一旁说:“就是领头的那个大孩子,叫叶萌,是五年级最聪明的一个。”
  张英才明白这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很感动地说:“余校长,这些事你应该通过万站长向上面反映,让县里或者省城出面关心一下这些孩子。”
  “这山大得很咧,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能顾到教育上来哟。”余校长说,“听说国家在搞科技扶贫,这样就好,搞科技就要先抓教育,孩子们就有希望了。”
  邓有米插嘴说:“还希望我们几个都能早点转正。”
  张英才的情绪被这句话破坏了。
  4
  张英才拿上洗漱用品,走到学校旁边的一条小溪,掬了一捧水润润嘴,将牙刷搁到牙床上带劲地来回扯动。忽然感觉身边有人,一看是孙四海。孙四海提着一只小木桶来汲水,舀满后并不急着走。
  孙四海说:“你不该动那凤凰琴。”
  张英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孙四海又说了一遍:“我们是从不碰凤凰琴的。”
  张英才想再问,忙用水漱去嘴里的白沫。孙四海却走了。
  早饭仍然在余校长家吃。说是早饭,也就是将昨夜的剩饭加上青菜一起煮,再放点盐和辣椒压味。没有菜,有的学生自己伸手到腌菜缸里捞起一根白菜,拿在手里嚼着。另外一个学生再伸手时,捞了几下也没捞着,缸太大,他人小够不着缸底,就生气,说先前的学生多吃多占,他要告诉余校长。张英才站在他们中间勉强吃了几口,就走了出来,回到房间摸出两个皮蛋,揣在口袋里,又到溪边去。他倒掉碗里那些猪食一样的东西,刷干净后,坐在水边的青石上剥起皮蛋来。一边剥一边哼着一首歌,刚唱到“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一只影子落在他的脸上。
  张英才吃了一惊,冲着走到近处的孙四海大声说:“你这个人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像个没骨头的阴魂。”
  见到滚落到溪水中的是只皮蛋,孙四海也不客气地道:“我也太自作多情了,见你吃不惯余校长家的伙食,就留了几个红芋给你,没料到你自己备有山珍海味。”
  孙四海把手中的红芋往地上一扔,拔腿就走。
  张英才捡起红芋,来到孙四海的门口,大口大口地吃给他看。孙四海见了不说话,只顾埋头劈柴。红芋吃光了,张英才只好去开教室的门。
  孙四海在背后叫:“张老师,今天的课由你讲。”
  张英才毫不谦虚:“我讲就我讲。”连头也没有回。
  山里的孩子老实,很少提问。孙四海从头到尾都没来打照面,张英才也一点不觉得慌张。上了讲台,先教生字生词,再朗读课文三五遍,然后划分段落,理解段落大意,课文中心思想,最后是用词造句或模拟课文做一篇作文。上学时,老师教他们的那一套,他记得。余校长在窗外转过几回,邓有米装作来借粉笔,进了一趟教室,离开时还小声说:“张老师真是得了万站长真传。”
  放学后,张英才看到孙四海一身泥土从后山上下来,钻到屋里烧火做饭,他也尾随着进了屋。
  见孙四海还是不理不睬,他讪讪地说:“孙主任,我来你这儿搭伙,行吗?”
  孙四海冷冷地说:“我不想拍谁的马屁,也不愿别人说我在拍谁的马屁。你也没必要和人搭伙,在自己屋里搭座灶就成。”
  张英才说:“我不会搭灶。”
  孙四海说:“想搭灶?我和五年级的叶碧秋说一下,她父亲是个砌匠,可以随叫随到。”
  张英才说:“这不合适吧?”
  孙四海说:“要是你自己动手做,那才真不合
  适,家长知道了会认为你瞧不起他。”
  说着话旁边来了一个女孩。女孩长得眉清目秀,挺招人喜爱,身上衣服虽然也补过,看起来却像天然的。女孩笑一笑。径直到灶后帮忙烧火。
  张英才问:“这是谁的女儿?”
  孙四海答:“她叫李子,她妈妈就是王小兰。”
  由于听邓有米说过孙四海与王小兰的事,见孙四海这么直爽,张英才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他转过话题说:“灶没搭起来,我就在你这儿吃,你撵不走我的。”
  孙四海怪自己主意出坏了,说:“让你抓住把柄了。先说定,灶一做好就分开。”
  张英才连忙点点头。孙四海正在切菜,吩咐李子给锅里添一把米。
  吃饭时,孙四海和李子坐在一边,张英才越看越觉得两人长得极像。他记起五年级的学习栏里,有一篇被当成范文的作文好像是李子写的,便端着饭碗走过去,一看果然没错,作文题目叫《我的好妈妈》。
  李子写道:妈妈每天都要将同学们交到我家的草药洗净晒干,再分类放好。凑成一担,妈妈就挑到山下收购部去卖。这是孙老师与妈妈商量好的,用同学们交的草药,换每年要用的新书。山路很不好走,妈妈回家时身上经常是这儿一块血迹,那儿一道伤痕。今年天气不好,草药霉烂了不少,收购部的人不是扣秤,就是压价,新学期要到了,仍没凑够给班上同学买书的钱。妈妈后来将给爸爸备的一副棺材卖了,才凑齐钱,交给孙老师去给同学们买书。妈妈的心很苦,她总怕我大了以后会恨她,我多次向她保证,可她总是摇头,不相信我的话。所以,我每天都在下决心,为了不让妈妈将来还要受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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